舒澜拿眼睛去看崔道之倚在对面的身段,莫名心里有些作烧,移开眼睛静静答道。
“你倒是勤快。夙夜在公,劬劳王事,少一天面君都不可的,这时候也要去。你等明日不就又要陪杜先生去讲书了?”
崔道之一边想站起身来把捷报往书案另一边的文书里压进去,一边想也不想地答道。
第十一章 神女有时行雨过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抱怨的意味多过调侃,舒澜不知道,因此没什么反应,崔道之自己反而先愣住了,他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压好捷报坐回席子上去。
召对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和皇帝熟悉一些对舒澜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殷琦那些鱼水君臣的话说出来之后,崔道之再听说这件事,就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召对召对,怕不是哪天讲着书就讲到龙床上去了。崔道之内心暗暗反复说服,假装自己这一点不快都是出于顾命大臣对君主行事荒唐的义愤,再不然是对纲常伦理的固守,心怀社稷忧虑四海,俨然是个进可以安天下退可以撞殿阶的老臣形象……
这便全然是在胡扯了。
崔道之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暗暗在心里呸了一声,又蹙起眉觉着依旧胃里痛得没力气,烦乱地拂开案上的字纸换了个姿势倚着,一只手拈着那叠书册一页页翻,也没翻出什么可看的东西来。舒澜见了他这种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了几眼,哄人似的笑道:“捷报既然回来了,想来要许我们出去先宴饮一回的,后天就是休沐,令君可想好去哪里了没?”
“国库空虚,难为小舒学士还想着这个。”崔道之平日都叫他侍郎,这回偏要没好气地把学士两个字咬得重了许多,“今天晚上的食还没有着落,就想着后天了?”
“国库里还是打算出这笔赏赐钱的——至于今天晚上,”舒澜知道账,开起玩笑来都底气足了许多,偏巧肚子也被说得适时地饿了,“令君也还没有用饭吧,我去找女史问他们?”
“你饿了去向陛下讨食,找女史做什么。陛下不是最后一口也要喂你吃的么?”
崔道之看着舒澜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又想起殷琦说话的口吻,忽然便觉得他这一派天真的态度十分惹人气恼。但说是这么说,实则他也有几分不信,想想皇帝平日的心x_ing,不禁怀疑,或者是期待那仅仅是殷琦在故意拿话诈他,便随口这样说道。
但少年乍然抬起头,竟一下僵住了。
“令君?”
舒澜轻轻叫了他一声,崔道之没太震惊,也没因为此事越礼而生气,只是像被细细小小的针尖戳了一下,溢出些无理取闹的心酸。他面上倒还转换自如,只垂下眼睛拈起自己束发的玉簪在手里把玩,笑了一笑答道:“无事,只是听闻陛下说起,觉得你二人君臣相谐,随口开个玩笑,顺便提醒你罢了。”
“提醒……?”
舒澜有些不明所以。
“卫灵公分桃之爱……你最后如何自处,生死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
崔道之拿玉簪的尖端轻轻敲了敲桌案,伸手到舒澜面前划拉出“色衰爱弛”四个字,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那一回我并没有接呀。”舒澜盯着桌面看了片刻,答得坦然,“而且陛下也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了。”
“陛下还说——”
舒澜在这里停了停,似乎还斟酌了一番要不要说出口。他先没说话,而是伸出手捉住了崔道之。白裘已经被动来动去的弄散开了,中衣袖子还因为s-hi而挽了上去,捉在舒澜手里的只有一截细瘦的腕子,缠着一串血红的珊瑚珠。
舒澜捏得紧,崔道之不知是呆了还是没力气,竟也没有去挣,任凭他那么抓住,点一点被拉得俯身向对面那一人凑过去。他的目光只垂向桌案与地面,并没抬起来,因此舒澜甚至没太多窘迫,只一味伸出手越过那串珊瑚往上去握紧了,然后垂眸看向崔道之腕子上一段泛白的旧伤痕。
他用轻轻手指去碰了碰,心里想问他说受伤的时候疼么,但看见崔道之也还只是笑,睁着一双对什么都好像浑不在意似的桃花眼,躲避似的往边上看,不由得有些恼了。他想也不想便径直牵起崔道之的手,在他那道伤痕旁边重重地咬出一个牙印,又拿舌尖舔了一口,才心怦怦跳着抬起头来。
“陛下还安抚我说不要害怕,从前崔令君与先帝便如此相得,崔令君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吗?”
崔道之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或者殷琦又说的是什么,但听到的时候还是实在没忍住,大不敬地在心里又呸了这从登基后便成长迅速的少年天子一口。却没想到事情不止于此,舒澜说完了上句,又慢慢地往下续了一句,几乎要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崔令君教我色衰爱弛,也不肯面对我……是因为害怕了,还是当真一身的凛然正气?”
崔道之闭了闭眼。
收到捷报那天晚上,殷琦做了个梦。少年人,做做春梦总是无可厚非的。他早上醒了亵衣里s-hi了一片,脸色微微发红,好在这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头一回,因此只做无事一般叫宫女过来服侍梳洗,然后往外走了走。
但今天他醒得太早了些。外头还没亮,刚开始泛白的天幕上挂着稀稀拉拉的星子,殷琦往外看只见四处阒寂,唯有当班的宫女内侍脚步匆匆无声往来。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他还没亲政,只要早早起来温书然后等着杜太傅和舒澜来给他上课或者跟着师傅习武,下午崔道之例行来觐见,或者有其他要事的时候旁人也来几趟……谈不上什么生杀予夺,更多是讲给他听一听。一天天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甚至因为宫里没有太妃太后之类的长辈,连晨昏定省都用不着。
提到舒澜,殷琦恍了恍神。他春梦里的主角,白日里常相见的对象,说来也算半个老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的后宫还是空的,说来没尝过人间滋味,但见到那些宫女也只觉得兴趣缺缺。倾国之色也就罢了,庸脂俗粉大抵令他的心弦动都难动,倒省得因为这个被人规束进谏……
殷琦打了个哈欠出了殿门。他挥退众人之后被夜风一吹彻底吹得醒了,忽然想起一桩事,又把他们都叫回来,对走在最后那个宫女道:“叫凤钧来觐见。”
那宫女答应着去找人传召,殷琦便到前头那座宫殿里去等着他来,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的小将军跨过门槛走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值夜时的甲胄,佩剑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了,抬头看一眼御座往下一跪,叫了他一声。
殷琦瞧着他,觉得这怕是最恭敬的一个。杨世宁比殷琦大了七八岁,在东宫的时候教过太子的骑s_h_è ,从前是似兄弟一般的玩伴,如今杨世宁则真的把殷琦当个成人看了。他是大将军杨璞收养的故人之子,父母都在战乱里没了,这一回他的养父和养兄都北征去,杨世宁自己留在京城,还跟以前一样充在禁卫里做个副职,经常在宫省里留宿,因此来得很快。
“陛下此时召见,是有何要事?”
杨世宁问他。
“凤钧不必多礼。”殷琦绷着仪态对他道,倒还记得先把好事告诉他,“杨大将军的捷报到了,不日班师,你父兄不久便可回京团圆了。”
杨世宁听了,果然露出一抹喜色,但还咸自矜持着对他谢了恩典,又说了几句套话。殷琦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又眼看要天亮了,到底还是自己没忍住,叫杨世宁走到自己身前来。
“凤钧一向跟兰台寺卞大夫是忘年之交……”殷琦说了一半,抬眼望着那小将军,沉吟了片刻。
杨世宁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想了想笑道:“臣与卞大夫是忘年交,可也并不与卞家女郎太相熟,没法替陛下打探新妇的喜好。”
“不,我不是……”殷琦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今年就娶卞大夫的侄女。”
“为什么?”杨世宁心里一动。
“朕还年幼,不想这么快就大婚,并不是对他侄女有什么不满,所以才先说给凤钧,不想耽误人家的女儿,希望时候凤钧劝解一番,叫她有个好人家。”
杨世宁显然还在愕然,但殷琦庆幸的是他没到大惊失色的地步,也没有要劝谏的意思,而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一动没动,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才说道:“陛下是想娶别人为后,还是……?”
“不,我不能现在就大婚。”殷琦截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答道。
杨世宁抓他话里的字词抓得很准:“不能?陛下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吗?”
“算是吧,不过不能对凤钧说。”
殷琦似真似假笑嘻嘻地坐在后面答话,杨世宁听到之后垂下头也没追问,只轻声叹了一声然后开口,姿态差点令皇帝觉得这不像那个一贯温厚明亮的兄长似人物:“陛下心中有了人,因此忽然不愿了。”
这不是问句,因此殷琦也没费神去想怎么回答,但他看着杨世宁熟悉身影,竟差点就点了头,到底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他忽地想起方才那个梦。比之从前,这回的情境更荒唐了几分,单是想想那情境就觉着不可言说,因此决然不可令它成真——
他可一点都不想在自己和舒澜的春梦里被杨世宁破门而入,旋即弄得朝野皆知。
第十二章 履声佩响入中台
那天早晨走在去春明殿给小皇帝讲学的路上,舒澜整个人还都是有些懵的,直到进了殿门,他才又点检好了仪容和神色。他给殷琦讲学,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心,只能就这么不对劲着继续——毕竟分寸还是有的,不至于捅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