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19)

2019-05-20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那阿宁哥为什么要帮我?”

  ——不帮我,让杨璞做了摄政大臣,或许来日他篡了逆了,杨世宁也还有个王爷可做。

  但杨世宁没回答他。他不像养父杨璞任凭风吹日晒也天然肤白如玉,小将军的脸上已经被打磨出了淡淡的麦色,却越发衬得那双黝黑的眼睛光亮有神。现在那双眼睛眼角泛红,甚至连嘴唇都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良久才开口道:“于公,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想再多动乱;而于私……陛下不会希望知道的。”

  殷琦看着他,忽然似有所悟。他怔住了,不知道做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琦才低声道:“以后,也许以后我会明白的。阿宁哥,你……”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不要死……也不要走。”

  殷琦死死盯着杨世宁,直到他点头答应,才命那两个禁卫扶起他来。杨世宁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但随即就又站好了,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走得远了。

  殷琦抬头看了看四周,除却那一片狼藉,就只有死寂。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身后中庭只剩下战战兢兢低垂眉眼的舒澜,从一早跪到现在看不清神色的崔道之。

  “卿……卿起来罢。”

  崔道之没办法,只好忍住双膝一阵尖锐的痛楚咬牙站起来。舒澜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竟摸到对方手心一片冷汗。他一时心惊,扭头只听崔道之倚在他身上,趁殷琦低头沉吟的时候偏过头来,用气音几不可闻地悄悄笑道:“你当我不会怕的么?”

  舒澜被笑得心头一跳。君王在上,他们两个此时小心背人低头耳语,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我现在知道了。”

  他也凑近了,压着声音答。这时候殷琦正好转回身站好了往下面看,二人不约而同做出一副端谨样子来站好。

  “小舒学士上京的时候已有文名,还曾经向先帝献赋……”殷琦沉吟片刻道,“那篇《帝京赋》,可是卿作的?”

  “是。”

  舒澜静静答言,忽然明白了皇帝在问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卿可以背给朕听吗?”

  他背不出来。舒澜作文一向有些捷才,不以构思为胜;他又年轻,还没给自己结过文集。甚至可以说,他自己写过的东西,一向都是背不出的。

  殷琦见他迟疑,便又问道:“卿上个月做的诗,去年Cao的诏,都背不出来吗?”

  但殷琦甚至没想听他回答。他走过来,把崔道之和舒澜搭在一起的手一左一右分开。

  殷琦落下话音的时候便正好伸手捉住舒澜的左手。少年人温凉而有力的五指扣在他发烫掌心,停顿了片刻又骤然松开,令舒澜心里甚至一空。

  但他没松开另一个人,甚至扣紧了崔道之的手方才低声道:“崔令君……还记得么?”

  崔道之一愣。他甚至不能确知皇帝记得与否指的究竟为何,只得启口意欲谢罪,但还未出声,殷琦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卿带着朕逼宫继位的那一晚——”

  “陛下慎言。”

  大逆不道、不可言说的话语被皇帝轻轻巧巧吐出,并且面对打断时,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出朕之口,入卿之耳罢了。”

  崔道之轻轻闭了闭眼睛。这一句说罢,皇帝停顿了许久。他敏锐地感到那被他抓住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卿在前朝时,职兼少傅……今日当为我解惑。”

  天子最后的疑义尚未被启齿说出,为师长者面上便连病态的血色也全数褪去。

  一如殷琦早已知晓答案,崔道之此刻亦轻易能洞彻那即将出口的问询。他左手在袖中摸索到一枚玉簪,水中浮木般咬牙用力攥紧,方终于拾起一朝宰执最寻常平淡的口吻:“这个问题不该由陛下来问。”

  而殷琦也几乎与他同时出声:“先帝……到底是怎么崩逝的?”

第二十三章 未知谁可寄深情

  “……如陛下所想,是臣。”

  玉簪被崔道之松手扔开,当啷一声堕地。

  他同时也轻而又轻地从皇帝掌心抽出手。

  舒澜终于听到这答案。他没太多震惊,但也没能立时接受,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脚心,却不知道这寒意是为什么生发。

  “殷鉴不远,陛下待成年之后还要大婚,日后为君为父皆当知分寸。”

  “殷鉴……不远?”

  知道和真正亲耳听闻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即使答案分明在意料之中。殷琦沉默良久,哑声开口。

  “卿弑君之后……还要……说先帝是商纣王?”

  “陛下。”

  舒澜也终于不再端谨,索x_ing肆意抬头去看。那“陛下”二字低声如自语,殷琦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收声仰首,与崔道之眼神铮然相撞,只闻他厉声问道:“否则,陛下是想到九泉之下去质问臣吗?”

  皇帝强压下泛红眼眶里师出无名、不知是为人或己涌起的泪意,被噎得抿了抿唇。

  十二月的风是极冷的,但日光非常强烈,晴朗又坦荡。太阳又往西边偏了一小段,正好打在舒澜脸上,他眯起眼躲开刺目的直s_h_è ,去听崔道之和殷琦的对话。

  崔道之说完了这句,并没再多说什么,只看着殷琦有些匆忙慌乱地回到座位上坐下。

  舒澜在一边怔怔看着,忽然想起些什么。

  比如他第一次和崔道之同乘一车的时候,见到的那个诛杀先皇后孟氏族人的刑场。再比如他们一同打理先帝的丧事时,崔道之那种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抗拒。

  那场大狱让京城流血不止,但当时甚至连舒澜也不曾明白,只是一个趁先帝病中的时候提前召太子进宫的罪名,何至于此?

  先皇死前,孟氏和自己的兄长谋划好了,假意召殷琦进宫问病受诏,实则是想借机谋害;崔道之拦下进宫路上的殷琦,便索x_ing将计就计,为免夜长梦多,直接逼宫继位。

  从前在他心里散落过的、疑问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拼接成型。

  他竟然曾经距离这件事那么近。

  舒澜忽然想起他从临州回京之前,故交杨子南问他,你怎么知道崔道之不是故意算计,引你回京去替他做事。

  知道真相的唯一好处,或许是这句话现在倒是有得回答了?舒澜哭笑不得地想。

  因为他的计划里根本不需要有“让我作证,洗清罪名”这一项。他行事果决狠厉,甚至无情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一片混沌中,他听到殷琦在终于还是捡回了方才的话头:

  “先帝在那时,曾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没有。”

  崔道之摇摇头,对上天子怀疑的眼神与一句“卿是忘了,或是不愿说”。

  于是便又补上半句:“哪里来得及。”

  当昏暗的寝殿变作岌岌可危的孤城,他又何曾有机会拖延与纠缠?旧爱也好,新仇也罢,一切的曲折都被葬于热灰之中,再无由得见天日。

  ——当然了,本来也不需要得见天日。

  但他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的舒澜身上看了一眼,在内心不无嘲讽地一笑。

  现在这翠竹一样的少年,终于该知道他爱慕的上司是何等样人了。

  即使抛掉所谓的情情爱爱不提,送对他有风云际会知遇之恩的君主魂归九泉,又亲自逼死于国有功收复失地的常胜将军,都不是什么可以面对青天白日的事情。

  就算不论哪一件都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将永远难辞其咎。

  千百年后的史书是要舒澜这样的人来写的,他不知道百年后的人会写他什么——更可哀的是,他这回也猜不出舒澜在想什么。

  不过此刻也当真谈不上后悔,他只觉得冷。

  “陛下自然难忘,但于臣又何尝不是?”

  沉默只有片时,崔道之很迅速地就回答了殷琦的话。

  “卿究竟……出于什么用心?”

  殷琦又问他。这一回崔道之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没有什么用心,只不过是险境经得多了,锻炼出了习惯x_ing的机变。殷琦惊怪甚至畏惧都是人之常情,但他并不知道,对于崔道之而言,这桩事其实也是心底难消的旧伤。

  他此刻闭上眼,就好似能闻得到那天扑面而来的夕风,和被雨水浸染的花腥。

  那天殿中四下无人,他跪在地上垂眼望着先皇殷峻,听着殿中铜漏声音滴答滴答,在心里计算着时刻。

  没多少时间了,他知道,床上的人也知道。接近油尽灯枯的殷峻抬起头,无奈冷笑了一声,就那么看了他一会。

  “只剩这一条路了……还有三刻。”崔道之低声道,“陛下……我还能再拖延三刻。”

  殷峻的手搭在外面,听到那句话,微微抓紧了被面,沉默了一下:“好。”

  崔道之松开手,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也慢慢答道:“好。”

  他没往下想,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那种冰凉的、凛冽的寒意把他包裹得很紧,令他甚至要战栗。飞光走马,一生匆匆而过,崔道之有一瞬间觉着自己眼眶发热,仿佛就要落下泪来,但实际只是干涩,涩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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