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打量着宁王。
“哟,昏君来了。”
朱宸濠轻轻开口,夹杂着嘶哑的气声,在狭小的囚犯宫里回响,不觉令人毛骨悚然。
朱厚照听到这个称谓并不在意。
“你有什么想说的?”
“有!想说的可多了。”朱宸濠大大咧咧,一抬头,牵动身上锁链“叮叮当当”,在牢中又是一阵盘旋。
“朱厚照,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你就赢了。”他晃了晃脑袋:“像你这种不学无术荒 y- ín 无度之人都能做皇上,朱家的天下,要到头了。”
朱厚照轻提嘴角,冷声一笑:“你是觉得,你做了皇帝,划出北境十六州,朱家的天下,就安然无恙了是么?”
“哈哈哈哈,那是达延汗傻。”朱宸濠癫狂一般,探着头咬牙切齿:“我怎么可能会把我朱家的疆土划给一个蛮子。很早之前,苗疆的毒就顺着商路,往蒙古去了。”他咧开嘴:“对了,这个法子,还得谢谢你的好玩伴刘瑾,没有他,我也想不到给你们下毒这一招。”
“朕残毒已拔,太后也有医家治疗。”朱厚照冷眼看着他:“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你做了,就有人能查出来。”
这时朱厚照身后一个女子的目光冷然落在朱宸濠身上。
朱宸濠眯眼认了半晌,神情微微错愕,他长叹一口气:“萧家?如此大的能耐,我们皇室宗族,可都是比不上的呀。”
萧唤云脸色微微一变。朱厚照却轻声道:“可是兰陵萧氏卫我国有功,反倒是朕至亲的宗族,在背后捅了朕一刀。你说朕是昏君,可这一点上,朕看的清清楚楚。”
他眼中尽是厌恶,不欲多言,转身便要走。
可突然朱宸濠叫住了他。
“朱厚照。你猜猜你如果杀了我,你那北境的小情人会怎么样?”
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朱厚照怒而回头,眼中凛然杀意。
朱宸濠很满意他的表情,低声笑出来。
“如果我死了,我就拉裴文德陪葬。朱厚照,你信不信,我说的出就做得到。”
电光火石之间,锐利的箭气划破黑暗。再定睛一看,长箭c-h-ā在朱宸濠心口,一股血涌了出来。
朱厚照诧异回头,冗长的黑色石阶之后,朱厚熜手中持弩,缓缓放下。
“皇上,您不能听他胡言乱语。这种人,必须杀之。”熜儿面色沉静,望着朱厚照。
“裴大人每每来信,皆是北境安定。他这是惑乱君心。”
“他手上沾着我父王的血,还预谋害皇上和太后,如此无亲无尊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朱宸濠震惊的看着朱厚熜。
但那少年却冷静的过人,甚至凶狠的过人。
宁王死不瞑目,朱厚熜却再未看他一眼。
朱厚照却在此时,心中一口气被抽走了去。
熜儿说得对。若有一事能扰乱他的一切,必然是裴文德。
他走出天牢,却是踉跄一步,险些跌下台阶去。
“爷,你还是听进去他的话了。”萧唤云掐了一把他的手臂,疼痛把他的神志拉回来些许。
“唤云,文德他……几r.ì不曾来信了?”
“……算上今r.ì,十r.ì了。”
朱厚照心头发堵,他轻轻推了萧唤云一把:“再往大同,往宣府寄信。”
“是。”萧唤云神色复杂,却只领命匆匆离去。
就在这夜,一封军情急报火速送往金陵。
朱厚照本心神不宁,只欲提前往北境去。但因这叛贼已死,百官将士都在庆贺大宴,他不好当即拔营而起,便只在画舫之上饮酒。
“皇上!大同捷报!”
朱厚照登时站起身。远处官员闻声,也支起耳朵来听。
“我军与鞑靼决战而胜,yá-ng和一线围困已解,王将军斩杀达延汗,我军灭蒙古大军十之八九,其残部现以全部西撤!”
四下具是欢腾,连着两岸百姓,一同欢呼起来。
“好极!”朱厚照一拍桌子,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松,一瞬间他眼角微酸,泪意迷蒙。
一旁萧唤云也终于放心,笑出声来。
“恭喜皇上!”
“此乃圣上之幸,我大明之幸啊!”
“圣上之幸,大明之幸!圣上之幸,大明之幸!”
海呼高喊响彻金陵城。
“朕就知道,他做得到!”
朱厚照自斟了一杯酒,琼浆入喉,是从未有过的爽快畅心。他看着十里秦淮华灯璀璨,游人歌女,官员百姓,所有人脸上都是心底而发的笑意。
“朕就知道,他做得到!”朱厚照闭了闭眼睛,心中的感慨才稍微压下。
那传令兵还在跪着。
“但……但……”
他支支吾吾,嘴里似是有话未说。
朱厚照喜不自胜,走上前去:“还有什么?”
“皇上……”那传令兵却突然叩首,哭出声来。
“裴大人为解yá-ng和围困之急,带兵周旋鞑靼一支j.īng_锐军,全……全军覆没……”
全军……
覆没……
手中玉杯滑落,摔在船舷上,清脆一声响,碎做几块。
四下登时一片死寂,只有遥远的歌弦声,恍如天外。
眼前突然昏暗,朱宸濠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我死了,我就拉裴文德陪葬。”
分明是大捷……
怎么会……全军覆没……
“爷!!!”
萧唤云一步冲上前,那袖口却从指间滑落。
从来高傲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却被轻而易举压垮,直直摔入水中去。
“来人!快来人!!皇上落水了!!”
朱厚照口中气息被沉重的水挤压着。
他恍然看着水面之上有摇曳的烛火,越来越远。
冰冷。
一点一点渗入心肺。
“文德……”
“阿照……”
血腥气肆漫,在荒无人烟的沙地戈壁间,呼啸的狂风如孤魂哀戚。
举目皆是凝结的血块,残刀断箭参差,破败的衣衫随风烈烈,尸骨成山。
乌云踏雪嘶鸣着,那声音却被风声卷走,一丝不剩。
它仍是不死心,眼中落下泪水。
不知找了多久,它终于发现了主人。它低头蹭着那张遍是血污的脸,用头把他身上的尸骨顶走。
乌云踏雪跪下来,低声呜咽。
终于,那手指轻轻一动。
☆、16
16
苦涩的药味。
来来回回匆匆脚步声。
纷杂的j_iao谈声。
女子急切的低喊。
柔软的手落在脸颊。
朱厚照胸口剧痛,终于一口血呕了出来。
“爷!”
耳侧嗡鸣终于消去,他眼前昏黑,又要倒下。
可耳畔却突然刺入萧唤云急切的一声:
“裴文德没死!!”
朱厚照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感觉到喉中黏腻的血腥,发不出声音。
萧唤云双眼通红,只攥紧他的手臂:“裴文德没死,只是重伤。我兄长已经赶去了宣府,你……”
她说到一半哽咽,再难出声。
朱厚照找回来一丝魂魄,倒在枕上。
他缓缓合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入发鬓。
宣府靠北,深秋夜风已然寒冷。
萧载是前夜赶到,下马后分毫未歇跑进屋里,整整一r.ì都在医治。
晚间他推开门,只长叹一声:“裴大人命大……”
他身中数箭,更有无数刀伤。最近的一箭离心脏不过分毫。
拔箭时,萧载少有的对自己圣手的名号产生了胆怯。
但好在他熬过来了。哪怕血快要流尽,他还是挺过来了。
萧载给他扎针时,低声在他耳边道:“想想皇上,你不能死。”
王勋松下一口气,直接跌坐在石阶上。
“如果不是裴大人把那一队j.īng_兵诱走,连大同,我都守不住的,更别说斩杀达延汗了。”
神医靠在一旁廊柱上,衣衫浸满了裴文德的血。他嘱咐王勋守着门口,自己去歇息片刻。
“只要撑过这一晚,一切都好说。”
王勋守了不久,却听得前门马蹄声响,没过多时,一红衣女子匆匆提裙赶来,发丝散落,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