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在前面领路只道一半,就带着莫测的笑意转身而去。萧唤云脚步不停,脸上仍是冰冷冷的,紧抿着唇不说话,当是习以为常来惯了的。
裴文德可是被熏扰的难受。
直到那锦罗垂纱、玉珠滚地、果酒盈桌之处,萧唤云眼中才蕴了隐隐的怒意。
她袖下的莹白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打起珠帘的一瞬,噼里啪啦乱了一阵轻响。
“都下去。”萧唤云声音不大,却生生镇住了那些妓儿。
都知道这是太后宫里人,皇上又看重,她的话多少还是要听的。
可重重锦帘之后,却还j_iao叠着两个人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在那突然的寂静中愈加刺耳。
萧唤云自是知晓人事,可心头怒火更甚。她便不顾那人高声道:“爷,妾有事禀报。”
裴文德被她那声音一惊,轻缓一口气。
这屋子似乎有魔障,又或是声色相扰,加上那撩人的呼吸声,他满脑子隐约滚沸了无尽ch.un意,一点一点溢出挑逗着心神,一时手脚绵软,身上热气乱窜。
片刻后那帘子被纤细的手腕撩开,出来的是一眉眼如画的俊美相公,生的一身柔骨如玉皮囊。钱宁衣裤松垮欲遮不掩,颈上一圈红痕若隐若现,薄衣下又不知多少旖旎的圣赐御迹。
他走出几步,对着萧尚宫只是傲然一瞥。在他身后,朱厚照斜歪在榻上,玉指钩金杯,衣袍倒还系的好好的。
“原来是尚宫大人,我当是谁,如此无礼,扰了父皇的兴致。”钱宁可是并不惧她,三回四回后,正经的眼里容不得人,只觉得她不过是妄想爬上龙床。
萧唤云手臂微微一动,裴文德暗中拉住了她。
“下官特来面见皇上。”她也不看钱宁,只是上前叩拜。裴文德随后见礼:“臣锦衣卫指挥使裴文德叩拜吾皇万岁。”
屋子里诡异的寂静。
钱宁撩衣的手僵住,脸色由红变白再变得暗沉,眼神倏尔锋利。
朱厚照缓缓挪过目光,静静看着伏在地上的裴文德。
“起来吧。”
他轻轻抬手,同时把钱宁脸上一瞬而过的恨怒妒忌收到眼底。
小皇帝忽然一笑:“萧娘,你过来坐。”
萧唤云恨的牙痒,嫌弃还不及,只不动身:“妾在这里就好。”
朱厚照微微一皱眉,便自己走下来,伸手将人圈在怀里,凑近重重一嗅:“嗯,唤云今r.ì……身上香的很。”
裴文德微微闭了闭眼睛。他怎么会觉得这不是个昏君的?
可接着听他道:“宁儿,你觉得唤云做你母后如何?”
此话一出如惊天霹雳,钱宁登时脸色煞白跪倒在地。萧唤云本能的要挣脱,却被朱厚照用力揽在怀里,转不得身。
于是便只有裴文德看清了他眼中如何风卷残云厉光划破。
“她做了你母后,你就得按礼给她磕头。”朱厚照笑的仍是温和,可那目光却越来越紧逼:“宁儿会觉得麻烦吗?”
这皇庶子脸上血色尽失,端的一副哀哀切切的样子哭道:“父皇,是儿臣方才晕困,冲撞了尚宫大人。”接着钱宁往前爬了几步:“尚宫大人,恕在下失礼,在下再也不敢了。”
等到钱宁退出屋子,萧唤云才一把推开朱厚照的手,脸色通红去推那雕花木窗。
“爷要整治他,也无需拿妾来开玩笑。”她转身道:“钱宁目中无人已久,爷这是治标不治本。”
凉风吹过,朱厚照望着窗外:“他平r.ì里对谁无礼朕都不管,唯独你……们,他没那个身份怠慢。”他指了指一边还算干净的座椅,冲着裴文德点点头,目光小心的避开他:“裴卿坐吧。”又招手:“唤云,上来坐,那边干净,刘瑾用艾C_ào熏过的。”
只见萧唤云正色道:“爷,妾与裴大人要奏之事……正与刘瑾有关。”
朱厚照匆匆扫过萧唤云递上的薄纸,沉吟片刻,端起琉璃灯罩,引火将那纸烧了。
“皇上……”裴文德起身:“虽然臣还未拿到确切证据,但天下该是皇上治理的,而不是……给司礼监为所欲为,欺上瞒下的。”
小皇帝站在桌前,天光落下,只勾勒一个莫测的背影。
半晌他缓缓开口:“裴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文德沉声道:“皇上,臣是担心您。如果刘瑾要做什么,您就是养虎为患。”
“政事都是他在管,他还想要什么?”
“皇位。”
朱厚照猛然转身。
裴文德抬眸相对。
萧唤云趔趄一步,扶着一边的帘帐,一口气没顺上来。
“您才是皇上。”裴文德自小心中一直压着某种恐惧,此刻却如洪流澎湃,他不得不开口:“皇上知道先帝朝李广一案,被牵连的忠臣良将有多少,而贼人贪谋权利又有多少吗?臣的父亲只是提议被否,臣一家便离京外放十几年,途中匪劫刺客天灾人祸数不胜数。”
朱厚照移不开眼睛。裴文德那清澈瞳眸中分明压抑着巨大的痛楚,却只是随心事微微一波动,他努力在克制自己的声音,以便听起来并非在怨自己。
“许多官员在途中就病逝了,而先帝对此却一无所知。”裴文德跪下,眼圈微微发红:“并非是微臣想要讨什么说法,也并非微臣怨怼先帝,但皇上可知道这种人手里攥了多少人命,而有朝一r.ì甚至有可能把您的命也算进去吗?”
“你起来。”
朱厚照上前去拉他的手,仍是那样冰凉。
“皇考对李广之案也是痛极,朕不会重蹈覆辙。刘瑾之事朕自有定夺。裴卿,你快起来……手怎么这样凉。”
“幼时在外,曾落寒症。”裴文德不动声色抽出手,退后几步,只低声道:“单凭皇上今r.ì肯听微臣这番话,臣也一定会找到证据。”
朱厚照静静看着他。
皇考临死前给他的遗言,便是要任用贤臣。他自诩朝中各部有人坐镇,政事有条不紊运转,国无大事,便算是用臣得当。哪怕他渐渐发觉,臣下多多少少都在动手脚,他们媚上欺下,为己私利。
活了二十多年,他在宫里唯一敢信的,不过萧唤云一个。她x_ing子孤傲,却真真切切倾心自己。可相伴太久,她早已越过了爱和情。他敬她,信她。
但真的并不爱她。
可惜她是一个女子,奈何她是一个女子。
外臣里面,裴文德是个异类。他眼中太干净了,干净的仿佛可以把小皇帝早早深藏的一点点真心落在他眼中也不会被浊。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傻,怎么敢这么轻易的说真话。
刘瑾心思不正,他早就看出来了。不作为不代表不知道,只是他还懒得动手罢了。可朝中内外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皆是附和谄媚,尽是赞扬之词。并无一人站出来说,皇上,刘瑾有问题。
好在有他,说出来了。却像是终年深沉的剑鞘中,把那把利剑拔了出来。
既然心思歪的太过,杀了便是。
“唤云,将此事于太后露个风。”
“妾明白。”
裙摆曳地,步履轻移。
屋内再度沉寂下来。朱厚照没有看他,只是从一边拿过酒壶,自斟自饮。
“裴卿,朕做到这样,算不算荒 y- ín 无度了?”没等他回话,朱厚照只是笑道:“他们既然这么说朕,还搬出了祖制规矩,朕也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裴文德惊诧的望着皇上。
“你是杨大人举荐的忠臣。”他把自己喝了半杯的酒递给裴文德,倒也不顾仪态的歪着:“却也是朕想要的人。”
裴文德一惊,那金杯险些脱手。他刚要跪,却被朱厚照牵住了袖子。
“裴是好姓。”他似乎是感叹。“你既愿真心待朕,朕便真心待你。你不愿,朕再也不提。”
裴文德眼前心里空白一片,只是耳边这声音愈加轻柔,甚至衔了无奈。
“朕知道了。”看他半晌无话,朱厚照苦笑。心下惊得是自己却也不甚觉得失落,甚至有些庆幸他没有随于众流奉承阿谀。
可裴文德却举起酒杯,喝了那半杯酒。
朱厚照眸子一亮,如有星火滑过。
“臣……不知如何回答。”他把金杯轻轻放下,低声道:“但臣不想离开皇上。”
“裴卿,”朱厚照会心一笑:“朕知道什么是不舍得了。”
裴文德叩首,起身却道:“皇上,那座宅子,请皇上收回吧。”
朱厚照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要赐给臣一座宅子,那是刘瑾硬抢的,原是京中一双老人为子成亲积攒多年才买下。臣不应收,皇上也不应赐。”
朱厚照果然眸中多了一丝凌厉,但还是笑道:“那便不赐了,朕叫他还回去便是。裴卿住在何处?”
“仍在杨先生家别院。”
“也好。”朱厚照点点头,背手往窗前去:“裴卿,你去吧。朕的心意,便对你干干净净的了。”
“皇上……保重身体,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