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胡不成请进休息室里等候,请相关员工将梅谷的走马灯拷贝后带上来。胡不成兴致勃勃地四周观看,又和贺亭林发短信讲述他如何大开眼界、陈侃如何励志云云。
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间,撞见陈侃从里面出来。陈侃像是才想起来他今天在公司似的。
“秘书带你转过了吧?”他一边洗手一边整理耳边的挂饰。
胡不成说:“看过了看过了,你太厉害了阿侃,我没想象不到你经营了一家这么大的公司。”
陈侃意思意思地勾了勾嘴角,笑容像鬼影在脸上一晃而过。他取出烟盒,递了一只给胡不成。
“抽烟吗?”
“嗯……偷偷抽一根吧。你别告诉我师父,他严禁我们抽烟。”
“你成年了吧?”
“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了。”
“告诉贺亭林不用cao那么多心。”
“师父也是为了我好。阿侃你多大了?”
“奔五百了。”
“开这个公司多少年了?”
“快七十年。”
胡不成吃惊道:“那你不是剪片子剪了三百多年?剪片有这么好玩吗?”
“你觉得呢?”
“看上去好像挺有意思的吧……”
“有意思?”陈侃一挑眉毛,嗤笑道:“你知道你那个青蛙朋友的片子要经过多少人多少步骤才能交给阎君么?从筛选到剪辑、修音、调色、字幕、渲染至少六个环节才能成为一个初成品。它是被杀的,按照冥府的审判法规,受害者的被害过程和结果影响都必须清晰完整。它昏迷时发生的事情我们还要调取凶手的记忆库补充背景资料,进行二次交叉剪辑;它是怎么被煮成一锅泡椒青蛙的、其他受害者的情况、蛙群受到的影响都不能忽视。所有死亡都不仅仅是一条生命的事情,它是一种具有传播x_ing的效果,是自然一次不可取代的毁灭。走马灯的剪辑是生命的重要x_ing和唯一x_ing最终的‘具像化’,换言之,剪辑师是在为生命的价值取证。你认为这件事很好玩?”
胡不成哑口无言,这番话令他羞愧地无地自容。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陈侃冷淡地说:“我经手的死亡数之不尽,什么样的都见过。生命即使千差万别,到最后都渴望价值得到肯定。说起来这是生命最无聊的一点。”
他虽然嘴上说得鄙夷,但胡不成知道,如果他真的觉得无聊,也不会一直做这件事做了三百年。胡不成做过神仙,他能理解那种漫漫无尽的生命,在那样的生命里所有事情都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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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成回到医馆走马灯还给梅谷。梅谷正在看电视剧,她最近喜欢看职场故事,特别是以女x_ing为主角的职场故事,看完总是颇有一番感慨。胡不成一边陪着她看电视剧,一边想起陈侃说的审判。梅谷什么时候要接受审判呢?她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吧?总有一天要进入轮回重新投胎的吧?会不会她看完走马灯之后就该去接受审判了呢?如果没有梅谷在医馆,这里就会少了许多生气,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好的小姐姐?
他越想越伤感,梅谷扭头见到他潸然的模样,以为他被电视剧打动了,叹息——
“现实往往比这里面的更残酷,现在女人在职场上真的越来越难了。”
胡不成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小梅姐,如果你去冥府接受审判了,以后还会记得我们吗?”
梅谷怔忪:“我为什么要去冥府审判?”
第六章 广告公司与剪辑师(下)
正说到这里,一个电话打断了胡不成。是位老顾客着急抓药。
胡不成悻悻地看着梅谷去找药方。他虽然不明白死人的事情,但做鬼的迟迟没有进轮回,肯定不是正常的。既然反常,也必然有代价,梅谷呆在人间的时间不知道要拿什么去补偿。只可惜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彼此都还说不上很了解,等过了审判梅谷就会忘记他,忘记贺亭林,忘记人间的所有缘分。
想到这里,即使胡不成天生乐观忘怀,也不免产生悲切的心情。
贺亭林见他愁眉苦脸,问清楚了原因,解释道——
“梅谷暂时不会去冥府接受审判。虽然她的未婚夫已经入狱了,但是她身上残留的怨气很重,在怨气没有消减之前她没办法进入轮回。这也不是她的错,你不用担心。”
“那审判的时候,阎君会体谅她的苦处让她少受点罪直接进轮回吗?”
“阎君会公正审判的。”
“我们可以请阿侃替小梅姐剪片的时候,多剪一些她助人为乐、救死扶伤的事迹,说不定阎君看了感动,让她下辈子投胎找个好点的命。”
贺亭林只笑不说话。他一笑胡不成的脑袋就被美色迷住了。
贺亭林笑起来多好看,多么和煦真挚。他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都要消息,生命里所有的善意和美好都会停留,一切令人开心的事情都能包含其中。胡不成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说什么了,急忙又低头找回神智。贺亭林没见到他的小动作,专心对着河堤洒开手里的酒,然后将白色的百合花放在沟口,拜三拜。他的裤脚沾上了尘土,胡不成想靠近替他拍一拍,刚伸出手又缩回来,觉得这个动作好像太亲密了。
田笑的头七刚过,贺亭林遵守诺言和胡不成到河堤祭拜。他们没有知会田禄,悄悄地来。田禄病得厉害,下床走两步都艰难,贺亭林已经给它看过病,是积郁成疾,只能修养不能cao心。但是田禄cao心惯了,还心心念念家里哪个孩子能修炼成人。胡不成实在不忍心打扰他。
Cao地沾着河水的凉气,叶尖s-hi漉漉的,一会儿鞋就被打s-hi了。垂柳殷切地向河面投枝,叶子舒张摊平地躺在水上,有蛙踩着叶片凌波蹦到对岸,鸟雀也点水,各玩各的,谁也不碍着谁,过后又各奔东西,像从来没在一条河上淌过。
到了河边,胡不成玩心又收不住了,拾个小石子打水漂也能玩。石头在河面蹦两蹦,扑通被河水卷走。贺亭林倒像是从来没有玩过这种小游戏,盯着他的手看。胡不成忍不住得意,甩出一颗连跳七八下的,翘着眼梢冲贺亭林笑。
贺亭林今天穿一件鸽绒灰色的薄毛衣,在初秋的清风里显得气质格外稳重沉静,怎么看也不适合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但他主动朝胡不成摊开手:“我也试试?”
胡不成在裤子上擦擦石头才递过去:“不脏的。”
“我没玩过,你教我?”
“你真的没玩过呀,小时候人人都玩呀。你学我,手这样,用手腕的力气甩出去。”
“我小时候……家里管教比较严,不给出去玩。”
石头出去了,在水面擦出长长一条白线进了水。胡不成拉着他的手又甩出去一颗。贺亭林的手是温热的,像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的鹅卵石,又细又滑。胡不成色迷心窍,既然都攒在手里了,干脆多摸两下赚足了再说。贺亭林好像没发现似的让他牵着,目光只停在石头上,这回多跳了两下。他很满意地点头。
胡不成大笑:“师父你这样不行,这不是交功课呀。”
“我像……交功课吗?”
“你肯定小时候都埋头念书去了是吧?”
贺亭林知道他在开玩笑,也应景地笑。
“我小时候是在……寄宿学校里念书。老师很严厉,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晨读,又自习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去睡觉。同学之间的交流也少,大家都不敢贪玩。我经常是成绩最好的那个,所以老师对我要求就更高,要我比其他人更刻苦。逢年过节我们虽然也有机会做个灯笼、削个木马,但是那些玩意儿现在的人应该都不玩了吧?”
“我经常是成绩最好的那个”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忧郁和伤感,就像富家子弟抱怨餐桌上总是鲍参翅肚,没点能调剂的垃圾食品。
胡不成感叹,优秀的人都是忧郁的,寒酸的人才穷开心。如果只有优秀才配得上忧郁,这忧郁又是何等了不起。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高等的忧郁呢?
贺亭林以为他觉得自己无趣:“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古板?”
胡不成扁嘴巴:“有点,但是我说的是好的古板,是可爱的古板,不是讨人厌的古板。”
“你是说我傻?”
“哇,你竟然听懂了。”
“不是,只是一种直觉。”
“你别生气嘛,我觉得师父你不聪明的时候更可爱啊。”
胡不成冲着贺亭林眨眼睛,又想起两个人还牵着手。他不自觉地把目光往下移,贺亭林的手比他大,他几乎握不住,手心也很快泌出汗水,s-hi润的凉意变成了心头的痒意。他尴尬地想要放开,被贺亭林突然反手握住,姿势调转,他的手轻易地就被塞进贺亭林的手掌里。
贺亭林的手心更s-hi,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他的嘴角绷得严密紧实,两只眼睛沉沉的,像是压在海面的礁石,与其说稳重倒不如说过于沉重了。
有一瞬间的痛苦压抑从他眼神中一闪而逝,那是成年人才会有的眼神。胡不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眼间贺亭林已经释怀,那痛苦如汹涌的海浪拍在沙滩上顷刻就溃散了。胡不成下意识回握住这个男人的手,像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能让贺亭林痛苦的是什么呢?他想到了什么?不会是生气了吧?
但贺亭林说:“我听梅谷说下个月是河神祭典,我以前还没参加过,你想不想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