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成鼓起勇气,右脚迈开一步,臀部微微提起蹲下,扎开稳定的马步,双手搭在膝盖上,然后从肺部提起一股气,猛地张嘴吼道:“来啊——”
他这一吼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和他在牌馆里多年练习有关系。
天兵瞪圆了眼睛,怒发冲冠破喉而出:“嗷——”
强烈的气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差点将胡不成连人掀翻在地上。胡不成踉跄了一步但最终还是站稳了,他忍不住小腿发抖、呼吸急促,一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天将冷淡地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旁观,没有受到分毫影响,天兵的眼睛瞪得通红,血丝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瞳孔,这代表他已经被激怒了。胡不成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恐惧,往前迈了一步,朝着天兵正面大呼:“嗷——”
天兵愤怒地冲上来,伸手想将他的肩膀抓住,被胡不成堪堪低身躲过。天兵急得反手一拳打在坚硬的墙壁上。惊天动地的震动让脚下的水泥砖都发出细微的颤抖。胡不成一口气没喘上来,滚到旁边,随手拿起旁边的椅子扔过去。他把身边所有能够拿来扔的东西都不顾一切往对方身上砸,那些东西根本不能伤到天兵丝毫,胡不成于是抄起瓶子反手朝天将砸去!
果然天兵把目光立刻转向了哥哥,天将也被玻璃瓶分开了神,他随手就把那个玻璃瓶子捏碎,这才觉得不好:“糟糕,别让他跑了!”
这一分神足够胡不成使出浑身力气朝旁边的玻璃窗撞去。玻璃窗被刚刚天兵的吼声震得脆弱不堪,他几乎没用多大力气撞碎了玻璃窗,身体从窗户外往下坠落。
风从他的身体两侧快速地刮过,他闭上眼,脑海里最后看到的是贺亭林对他微笑的脸。
第十二章 天兵天将(下)
胡不成摔在了楼下的窗台。
窗台是开放式的,将他完整地抱在了怀里。他的背部先触地,避免了脑袋的撞击,但仍然跌得难受,骨头里强烈的震荡和钝痛花了他很长时间去消化。他颤颤巍巍地扒着窗台往外望,浓雾环绕,大楼像陷在狮口里的一块饼干。地面遥远,不能再往下跳了,要不然真的会摔死。
天兵天将此时腾空而下,胡不成想也不想抱头就跑。
天将的声音从上方追逐而来:“你逃不出去的,这里已经被控制了!”
但不跑肯定是要遭殃的。胡不成心想,至少要等到贺亭林来,他还想再见贺亭林一面。
他顺着窗台连接着的楼梯往下跑。黑暗的楼道无尽地往下延伸,通往一片虚无。胡不成随意撞开一扇门,这些房间里的布置、家具、方位都是一样的。这是一种非常基础的障眼法,对于神仙来说只是毫不费力的小把戏。如果是从前的胡不成,他打个响指也能找到一个破绽钻出去,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本事了。他惶恐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由无限轮回构成的迷宫里。
寒冷的空气让胡不成的脑袋冷静下来,迅速地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他当机立断把灯全部熄灭,窗帘也拉上。光源被切断后,大楼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他一边沿着墙往前慢慢走,一边仔细地辨别从空气中传来的响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给了胡不成最好的藏匿地点。但背部贴着的墙壁冰冷坚硬,让他更怀念贺亭林温暖的胸膛。
既然是迷宫,就一定会有出口,只是这个出口现在他看不见,被藏起来了。要怎么找一个看不见的出口呢?他连自己怎么进来的,从哪里进来的都不知道,出口他更加没有任何线索。
天兵天将此时没有了踪影,胡不成希望黑暗为自己拖延一点时间。
倏忽,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窜过脚下。胡不成本能地就地一滚,往旁边的角落里躲。那东西立刻扑了上来,准确来说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群,它们密密麻麻、数量非常惊人,移动的速度也飞快。胡不成被逼到墙角里,吓得噤若寒蝉。静默中一声轻微的“呱”从他脚下传来。
“二太子,是我。”田禄在黑暗里低声地说。
胡不成四肢发软,浑身冰凉,笔直地盯着双脚的方向:“田……田大爷?”
田禄说:“贺先生请我们来的,他去引开天兵天将了,请跟我们走,一定要尽快出去,否则贺先生也危在旦夕。”
胡不成惊喜:“师父也来了?那他……”
田禄催促:“请尽快和我们出去,不能再拖延了!”
胡不成爬起来,快步跟上了青蛙们的步伐。这里的青蛙可能有上千只,布满了墙角根,胡不成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数量会这么多,它们沿着迷宫的入口一路铺开,每走一步都留一只蛙呆在原地,这样在田禄找到胡不成之后,他们只要顺着沿路的青蛙往回走,就可以从入口离开,的确不失为一个上佳的良策。
田禄在他身前急促地沿着来路往回摸爬,黑暗中它靠着气味来辨别同伴们的位置。穿过层层叠叠的走廊和勾套的房间后,田禄开始唠叨——
“真是奇怪了,我怎么感觉刚刚没有走那么长时间呢?”
胡不成听到它急躁地呱了一声。他问:“怎么了,田大爷?”
田禄慌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不见了!我的孩子们呀……”
胡不成蹲下身来摸排,刚刚明明还在他脚边的蛙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突然就断在了墙边!他转身朝后摸索,方才跟着他的蛙们也没了踪影,就这么凭空地突然消失了。田大爷这时候跳到他肩膀上,终于只剩下一人一蛙。
“田大爷,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胡不成牙齿发抖地问。
“一个井盖,我们是从楼道的下水道里上来的。”田禄说。
胡不成恐惧道:“这里的黑暗能把蛙吞噬掉,不知道那个井盖是不是也被吞掉了。果然他们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地出去,这样师父也会有危险的,他没有了仙骨,万一要是被抓到……”
田禄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呱声,这时候它展现出了老者的沉稳:“现在想这些没有用,我们要找到出口,只要有人能从这里出去,这个迷宫就会解开的。你不要担心贺先生,贺先生不会有事的。他是功德深厚的人,天兵天将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现在我们怎么找出口?”胡不成焦急地问。
黑暗越来越深,胡不成连肩膀上的田禄都看不清楚了,再这样下去,只会更加难以辨别方位。
田禄沉吟:“我们顺着墙壁往一个方向走,找有光的地方,出口连接着外面,肯定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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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不到的,普通的光照不进来。”天将这样说。
贺亭林挡在他身前,微笑道:“我相信他,不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天将觉得他会被这个人的笑容灼伤眼睛。天兵蛮力袭击,贺亭林竟然强硬地抗下了两回,虽然他的身体严重受伤,但表面上仍然镇定,气势不逞多让。就连天将也不禁对这个药师刮目相看,连连感叹这样的人物当年没有做成主神实在是可惜了。他一边感慨又一边苦恼,贺亭林医人无数,一身的功德如此深厚,杀了他恐怕会遭受严峻的天谴。但玉神的吩咐是一定要送这两个人上路的,玉神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贺亭林看出他的担忧:“玉神先生的想法我知道,我和不成只是想平安地生活,既不打算为了从前的事情翻案,也不想再回到天庭。如果玉神先生被举报,只能说明他作恶多端,终于到了遭报应的时候。两位可以去找举报的人沟通,我和不成都不打算参与这件事。否则,杀了我们俩,两位也不要想再做神仙了,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压迫感逼人。天将知道他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贺亭林又说:“杀了我,两位要遭天谴,不杀我,玉神先生恐怕不会放过两位的。一旦举报的材料送到主判官手里,玉神为了保住自己,会说二太子的案子是执法过当。他如果一口咬死不知情,你们俩位就是直接的事故责任人,因为这件案子的具体执法人员就是你们。判官如果判决是执法过当,两位到时候就是到冥府递简历也不会有人收的。所谓天地不容,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吧?”
换句话说,从玉神找到他们俩执行这次任务的时候,天兵天将就已经死了。
弃卒无疑是古老而经典的游戏策略,神仙们活了成百上千年了,会喜欢老派的战术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其实不必贺亭林多说,天将能想明白。但想明白的时候有点晚了,他只赶得上体会一把心寒。天将的目光忍不住放在弟弟身上,他后悔当初,天兵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太多快乐和正常的情感,这样死了真的太可惜了,如果玉神只是挑中了自己而没有天兵,那么现在他自己死得倒是心安理得。有没有办法能保住弟弟呢?
天将从喉咙里呼出一口热气,露出诡异而丑陋的笑容:“贺先生,我是玉神先生养大的,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就像你师父把你养大。即使你为了心里的正义背叛了师父,为了偿还师恩还是要自取仙骨,这道理天经地义。现在,该是我偿还玉神先生恩情的时候了。”
“偿还恩情,也没有必要助纣为虐。”
“我尊敬你,但有英雄也有恶棍的故事才好看,不是吗?”
语毕,天将突然挑起周身的黑暗猛地袭向贺亭林,黑暗化作一只巨狮张口就把贺亭林吞了进去。贺亭林甚至没来得及往后退一步,他消失在狮子口里。
天将将狮子收回,对弟弟低叹:“走吧,轮到我们的二太子了。”
胡不成觉得自己就快找到光明了。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禄被他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青蛙像是一只随身携带的巨大心脏在他胸口呱呱地跳。他自己的心跳也在耳边鼓噪,于是很快他迷失在两种不同频率的跳动里,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生命,几乎要产生分裂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