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楼上的黑瓦在震动,积雪扑簌簌落下,落满了开着梅花的庭院。
皇帝终于离开了天宝阁,阿秋也离开了,却在宫门外碰到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屈平。他的斗笠上已然积了一层雪,似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阿秋的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受了伤,为何不去休息?”
屈平沉声:“你又在这儿做什么?你来了神京,不来找我们,却独自来这里,为何?”
“我只是在做我们一直做的事情罢了,只是你们一个个都偏离了原来的路。屈平,你敢不敢说,你不曾贪恋过这人世繁华?”阿秋神色平静,语气更是平缓。
屈平的面色却愈发苍白,看着他不说话。
阿秋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风雪中的剑光,感受着地底越来越无法忽视的颤动,道:“老大不再是那个老大了,你也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囿于感情无法自拔。可总有一个要坚持到最后,不是吗?”
“阿秋,我没有……”屈平嗫嚅着,嗓子里像堵着棉花。
阿秋却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陌生,“我亲眼看着无数同伴在我面前死去,也亲身经历过秘境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不敢忘记,你懂吗?老大与尧光重逢之后,一直在努力寻求和平,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可最后还是被杀死了。你知道一句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闻言,屈平的身子晃了晃,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愕然地盯着阿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老大身份的?”
阿秋笑了笑,“我也不记得了。”
已经不记得了,就不要再想了。阿秋努力地记得一些事,也很努力的想要遗忘一些事,譬如这些年尧光与他们的种种,譬如陈家的种种。
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足够坚硬。
“你……”屈平还想说什么,两侧却忽然冒出许多白面具,横亘在他们二人中间。他的心不由一跳,望着白面具身后的阿秋,眼皮也开始狂跳。
阿秋后退一步,道:“放心,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第261章 两难路
阿秋走了。
屈平想要去追他, 让他把话说清楚, 可是白面具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拦下。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阿秋!”他大喊着, 可阿秋始终没有回头。
屈平的心中愈发慌乱, 他隐隐觉得此时一别, 恐怕阿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转念一想,他又想到了其余的同伴, 白面具里究竟有多少已经被阿秋带走?他们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屈平觉得,今岁的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刺骨寒凉。
关外也下了雪, 绿洲的两侧, 一边是茫茫大漠, 一边是万里雪飘,堪称人间奇景。平城已经成了大漠上最安全的所在,这完全归功于城主与白鹿仙君的殊死守护,白鹿仙君还赐下无数丹药、甚至是药方, 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是以, 平城的百姓们对于沈青崖都是打心眼儿里的敬重, 恨不得立块长生牌把他供起来。
可是今日,伤痕累累、角上带血的白鹿冲进平城,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一盏茶的时间后,平城城主带着精锐离开平城,行色匆匆。
大家猜测是不是白鹿仙君出事了,不少修士立即御剑去追, 更多的人却只能留在城内忧心忡忡,只盼仙君与城主都能平安无事。
平城城主赵狄是个面色刚毅的中年男子,前后与两代孤山小师叔结交,最是重情重义。是以接到白鹿报信后,他立刻清点人手,风驰电掣地赶往救援,终于在日落之时,找到了沈青崖。
可是入目的情形,让他这个见惯了鲜血的汉子,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是一处距离函谷关不远的山谷,沈青崖浑身浴血,跪坐在地上,发髻凌乱,而他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妖兽,将他团团围住。它们低吼着,锋利的爪子刨着地,虽是都有可能冲上前把他撕成碎片。
它们还没有动,是因为一只妖兽竟然挡在了沈青崖前面,对着它的同伴露出了獠牙。
赵狄抬手制止了手下人往前冲的动作,他深深蹙眉,觉得谷中的情况很不对劲。若是贸然冲入,恐怕会直接激怒妖兽群,打破现有的平衡,反而陷沈青崖于险境。
可沈青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像是死了,让众人的心不由揪起。
“吼!”挡在沈青崖面前的妖兽再次发出一声怒吼,它似乎在驱赶它的同伴,可在赵狄眼中,它与它们并不任何明显的不同。
所有的妖兽除了大小的区别,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气息也很相似。
它为何如此不同?
蓦地,赵狄又感应到山谷的对面似乎有一道目光扫来。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让他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瞧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在对面一闪而过。
“敌人恐怕有埋伏,大家小心。”赵狄沉声。
气氛愈发紧张,所有人紧紧握住剑柄,仔细留意着周遭的一举一动,谨慎地向妖兽靠近。忽然,悠扬的树笛声出现在四周的山林中,引来整个妖兽群的躁动。
此起彼伏的兽吼声让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动了,白鹿仙君动了,他还活着!”
沈青崖再度睁眼时,眼前的情景与他刚刚昏迷过去时一样。他摇了摇头,企图把脑海中的杂音甩去,却换来又一阵天旋地转。
妖兽的腥臭味再度充盈着他的耳鼻,让他几欲作呕,可是他看着挡在他身前的丑陋身躯,眼眶却几度s-hi润。
“小……师妹,是你吗……”
他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它身上斑驳的鳞片,多么渴望它能回应自己。可是对上它那双浑浊的、赤色的双眸,心中就一阵抽痛。
在此处伏击他的正是小师妹的哥哥沈星舟,他用圣君的安危作饵,引开了顾叔同,而后又以小师妹的下落为饵,将沈青崖困于此处。
其实在顾叔同离去时,沈青崖就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可是他太想找到小师妹了,多拖延一刻,她就有可能遭遇到更大的危险,所以他还是来了。
沈星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沈星舟,在关外的这些日子,沈青崖虽未与他正式见面,可白面具的背后就是沈星舟。平城之战、苍亭山之战,都是他们之间无声的较量。
昔日同门,如今已不得不刀兵相见。
“小师妹……”
沈青崖想,沈星舟或许是因为他弄丢了小师妹,所以才对他痛下杀手。沈青崖本欲拼死相搏,可关键时刻,妖兽群中忽然冲出一只妖兽来,不顾一切地挡在沈青崖前面。
它的身份呼之欲出,沈星舟投鼠忌器,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僵持局面。
“小师妹,你到我身后来……”沈青崖拾起身旁的鹿鸣剑,用剑撑着自己摇晃着站起来,而后再度站在了妖兽前头。
妖兽抬头望着他,眼眸里有挣扎有痛苦,不甚清明。它持续低吼着,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表达不出来。
蓦地,一只温热的手掌附在它的额头上,“小师妹,别怕,这次我一定护住你。大师兄不会再食言了。”
另一边,沈星舟站在隐蔽处看着那一人一兽,眸光晦暗。
他身后的白面具不露表情,语气却有些警告的意味,道:“不要再犹豫了,我们必须要杀了沈青崖。任何有可能妨碍我族大计的,都必须死。阿秋还在神京等我们,一个时辰之内,我们必须出发。”
沈星舟蹙眉,“一个沈青崖又能妨碍我们什么?”
白面具:“他是孟七七和陈伯衍的朋友,还精通琴杀。若得他弹奏《破阵曲》,你不会不知道给我们造成的危害。”
说罢,白面具的声音里不由泛出一丝冷意,“老大当年挑选你们兄妹拜入天姥山,是让你们去做内应,不是去谈感情!你妹妹已经犯了大忌,沈青崖更非我族人,你为何还要留手?”
“阿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化形之后就像老大一样忘了所有的事情,你们不是不清楚,还要我重复吗?!”
沈星舟脸色难看,白面具见他真的动怒了,语气才稍稍和缓一些,道:“你妹妹的事情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沈青崖必须死。”
闻言,沈星舟再次望向沈青崖的方向,藏于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他道:“那只白鹿去报信,平城的人马已经到了,你带人去处理。”
白面具稍作犹豫,看着沈星舟的目光里有些担忧。他怕沈星舟心软,可是他们一路走来一起经过了太多的事情,他不想过多的去怀疑自己的朋友、同族。
白面具最终还是带着一部分人手离开了,沈星舟望着他的背影,眸光闪了闪。片刻后,当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林中,沈星舟再次吹响了树笛。
树笛声较之刚才更为急促,满谷的妖兽愈发躁动,一步步向沈青崖逼近。原先它们还忌惮着挡在这个人类面前的那只妖兽,可现在它们似乎不打算再等了。
“吼——”妖兽齐齐高呼,锋利的獠牙在日光下反s_h_è 着令人心悸的光。
沈星竹亦回以吼叫,双方似乎在争执、企图吓退对方。
数量上的巨大差距让沈青崖一方落入了完全的下风,妖兽的声音被无数的同族们压下,它不安又紧张地围着沈青崖转着,却怎么都不肯离去。
同族们见她不肯退,吼声里带上了几许怒意和焦躁,而后再次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