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服务很周到,即使主人还在外头打得热闹,下人们仍能镇定自若地为客人提供热水,并派来美婢伺候。
婢女不似一般的粗师丫鬟,白纱遮面,十指如葱。孟七七摇头叹息,“我可不能让这么水灵的姑娘来伺候我沐浴,大师侄,你说是不是?”
婢女斟酌着词句,欲说两句好听话。可她抬眸瞧见孟七七的眼神竟悉数落在那陈伯衍身上,并未分与自己一丝,便知他刚才的话另有所指。如此,婢女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三人一时无声,孟七七也不着急,端看陈伯衍要领悟多久。良久,陈伯衍从婢女手中接过干净的帕子,道:“你先下去吧,我来便是。”
婢女恭敬地垂首退下,顺道带上了门。
“师叔请。”陈伯衍伺候孟七七沐浴更衣,神色如常。
孟七七端看许久,也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自然,略有失望。他撕下人皮面具除了衣裳坐进浴桶里,懒得再看陈伯衍一眼。
只是他刚想闭目休息,就见纷纷扬扬的花瓣从他头顶落下,眨眼间飘满了整个水面。孟七七抬头,看着手持花篮的陈伯衍,道:“大师侄好雅兴啊。”
“这是白葛的花瓣,可养神解乏,促进伤口愈合。”陈伯衍解释道:“师叔身上暗伤颇多,需好生调养。”
那还不是因为你。孟七七在心中暗骂,可责怪的意味却不浓。感情一道讲究你情我愿,孟七七为他留下的这些疤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像这样坐在热水里全身放松时,疲惫和疼痛便从伤疤里稍稍渗出来些。
不过这又如何呢?陈伯衍最终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是他的终究还是他的。
思及此,孟七七背靠在桶壁上,仰头看向身后的陈伯衍,“丑吗?”
沾上了些许花红的水珠顺着孟七七的下颔流下,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陈伯衍,似是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
“不丑。”陈伯衍如实相告。
孟七七满意了,闭上眼不再说话。
陈伯衍一直站在他身旁侯着,时不时给他加点热水。堂堂陈家的公子、孤山剑阁的大师兄,让他替别人搓背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孟七七也不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便让他就这样侯着了。
这样泡了大半个时辰,孟七七估摸着外面快打完了,才迤迤然从桶里站起,接过陈伯衍手中的帕子擦干,穿上干净的衣裳。
他做得坦荡,丝毫不避讳陈伯衍。
陈伯衍全程不发一语,目光却迟迟未从孟七七身上移开。
孟七七的长相其实并不出众,五官单看都很平凡,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明亮有神。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往往被他眸中的神采所吸引,进而觉得那不甚出众的五官都被赋予了一层夺人心魄的色彩。
尤其是此刻热气蒸腾过后,孟七七双颊泛着红晕,眸中也好似氤氲着水光,身上透着若有似无的白葛花的香气。
“大师侄,你出去打探一下打斗的结果,顺道儿给我弄些吃的来。”孟七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陈伯衍的床上坐。
陈伯衍应声出去,门开的时候恰好有人从外面走过,下意识往门里看了一眼。陈伯衍微微蹙眉,反手把门关上。
不知为何,他不大想让人看到孟七七此刻的模样。
缠花楼外,王家和五侯府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金满咄咄逼人,追着三长老打,把人逼得跳进莫愁湖,逃了。
王家家主和大长老气得半死,场面一时失控。最后浮图寺和蕊珠宫出面调停,其余各派也纷纷说话,这才缓和了下来。
可金满仍旧不如何买账,撂下狠话让王家务必给他一个交代,便扬长而去。有王氏子弟一时气不过,拦在金满面前,金满冷哼一声,差点又酿成一桩惨祸。
倒是王常林不愧为一家之主,最能忍得。为了叩仙大会能继续进行,硬生生忍下这口气让金满走了,而后派遣族中弟子全力搜寻落湖的三长老。
但此事才只是一个开端,金满狠狠扇了王氏一巴掌,即使最后证明那三长老真是无厌道人,王氏也不会真忍下这口气。
陈伯衍将探听来的消息禀告给孟七七时,孟七七也如是说:“三长老跳入湖中逃脱,未必不是王家希望看到的结果。若他真被金满当场擒住,等于坐实了王家收容无厌道人、助纣为虐的事实。恐怕此时此刻最想要三长老毙命的不是金满,而是王常林,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可王家为何要招揽无厌道人?”陈伯衍并不怀疑孟七七话语的真实x_ing,只是堂堂琅琊王氏,子弟无数,何必跟这么一个人人喊打的角色搅和在一起?
正如王子灵所说,王家又不缺那一个破铜盘。
“传承越久的世家,越是藏污纳垢。”孟七七盘腿坐在陈伯衍被子上,眯起眼道:“不过区区一个无厌道人能当上王家三长老,着实奇怪。我怀疑他是否掌握着什么秘密或更重要的宝物,以此换来了这么重要的长老之位。”
“所以你们想让他把这个秘密或宝物吐出来?”陈伯衍问。
“知我者,果然大师侄也。”孟七七冲陈伯衍眨眨眼。
除魔卫道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借机打压王家,顺带探听无厌道人的底细才是真。
若能趁势让王子灵立起来,为日后的图谋做打算,那就更好不过。
“小师叔与万铢侯也是至交好友?”陈伯衍再问。
“也是?”孟七七挑眉。
陈伯衍道:“天姥山沈青崖。”
孟七七摇头,“沈青崖可谓之好友,金满么,勉强算得上一个屠友。若哪天你看到我们拔刀相向,也无需觉得奇怪。”
屠友?屠夫的屠?陈伯衍觉得这称呼相当新奇,孟七七此人也越看越新奇。孤山小师叔,果然名不虚传。
孟七七却又笑问:“你对小师叔交几个朋友有意见吗?”
“师侄不敢。”陈伯衍微微垂眸。
“芳君啊。”孟七七笑着倚在床头,长长的半干的黑发自肩头滑落,扫过光洁锁骨上一道浅浅的疤。他说:“你是不是还记着我拒绝收你为徒的事?”
“师侄不敢。”陈伯衍嘴上这么说着,头却反而抬了起来,正视着孟七七。
孟七七心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年纪轻轻就敢对我做那种事,到现在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看到我锁骨上的那道疤了吗?”孟七七忽然话锋一转。
“看到了。”陈伯衍都看到了,结实的胸膛和锁骨上一道惹人遐思的疤。
闻言,孟七七忽地坐起来,双手撑在床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是小师叔当初第一次与人欢·好时,那个人留下来的。”
撩人的热气直往耳朵里钻,听着这放浪形骸的话语,陈伯衍再如何处变不惊,身体也不由僵硬。
与人欢·好?与谁?
陈伯衍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孟七七仰躺时微微喘气的脸,身体的僵硬感愈发强烈。
怎么回事?他为何会想到这样的画面?
陈伯衍平静的心海被孟七七搅了个惊涛拍岸,孟七七却勿地靠回床上,悠悠道:“疤痕难消,旧事难忘。小师叔是个恋旧的人,所以不能收你为徒。”
可恋旧与不能收徒之间又有何关联呢?陈伯衍不明白,但这不明白都被孟七七方才的孟浪所掩盖,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他再想问时,孟七七已然背对着他睡下了。
孟七七睡在床的里侧,外头空了一半的位置,那大概是留给他的。可陈伯衍打三岁开始便不与人同榻而眠,而且床上那人还是他小师叔,如何能睡?
于是孟七七左等右等都没等到陈伯衍上床,回头一看,那人已经开始打坐了。好你个陈伯衍、陈芳君、陈大师兄,孟七七摸到陈伯衍放在枕侧的一本书,撒气似地把它扔到了床尾。
陈伯衍听见声响,睁眼瞧见无辜的被遗弃在床尾的书,很不明白孟七七究竟又在发什么脾气。
他有时对自己很好,有时又好像对自己有着无边的怒气,捉摸不定。
读懂孟七七,是件比修炼更难的事情。
夜半,孟七七悄悄醒来。
陈伯衍还在打坐修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孟七七轻手轻脚地下床更衣,而后推开窗户,身形轻灵地落在缠花楼外,不疾不徐地往城中走。
只是他走了没多远,前面酒楼的红灯笼还只是豆大小点儿时,他便回头道:“大师侄,你跟着我做甚?”
陈伯衍从树后走出来,一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羞耻感,拱手道:“师父说,定要把小师叔带回孤山。”
“你怕我跑?”
陈伯衍不说话,便是默认。
“你倒是听你师父的话。”孟七七不无吃味地说着,却并没有拒绝陈伯衍的跟随,“想来就来吧,记着待会儿好好站在我身后别多话,金满最不喜欢你这等比他还俊俏的后生。”
说罢,孟七七加快速度朝约定地点而去,陈伯衍立刻跟上。
第20章 无影踪
夜半更深,沿街的酒楼都已经打烊了,唯有花街柳巷仍有欢声笑语。
孟七七看起来对这种地方一点都不陌生,颇有闲心地仔细打量了一圈儿,才寻到一处后门,推门进去。
走过假山、游廊,掀起珠帘,透过摇晃的灯影,孟七七瞧见那穿得比红灯笼还招摇的男人,就觉眼晕。
金满却径自把目光落在陈伯衍身上,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带孩子了?还是剑阁终于受不了你了,终于打算派个人来监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