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走廊不知何时变成了阶梯,楼梯两侧没有扶手,灰色水泥台阶呈螺旋状一圈圈盘旋向下。陆攸身不由己地被祁征云拉着,大步冲下台阶,视野剧烈地摇晃颠簸着,让他感到眩晕。我们在躲避什么?要逃到哪里去?他想问祁征云,在奔跑中却喘息得越来越剧烈,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
楼梯无限地盘旋向下,侧面如同悬崖,陆攸在奔跑中试图往下望,只见楼梯中央的空洞如要通往深渊,随着距离增加不断缩小直至完全漆黑的一点。他脚下因分神而踉跄了一下,险些在楼梯边缘绊倒,幸亏被祁征云及时拽了起来。男人抓着他的力气很大,陆攸感觉手腕上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却没有一点痛感。他心中充斥着一种描述不出的抗拒,一直想要放慢脚步,但祁征云在前面强硬地拽着他奔跑,让他连出声都做不到,更没办法停下或者挣脱。
有种奇怪的感觉……
陆攸觉得有人在看他。令人很不舒服的目光。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看到任何人,身后那让祁征云如此紧张要逃开的追踪者也一直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所谓的追踪者真的存在吗?就是在楼梯上奔跑时这么做非常危险,陆攸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
身后的楼梯上什么都没有。然后陆攸意识到,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是从上方来的。他抬起头向上看,看到祁征云拉着他已经跑过的楼梯形成了一个下窄上宽的螺旋——在螺旋最上方的那圈边线周围,挤满了白色的人脸。
那些脸遥远而苍白,趴在楼梯边缘俯视着他。陆攸看到了原笑笑,看到了周晨阿姨,看到了年轻的妈妈,看到了高中同学和大学里的舍友。所有人的脸都如死人般僵硬,眼睛是两个黑黝黝的空洞。他们望着陆攸,所有的人都面无表情。陆攸的呼吸停住了,他的步伐错乱了一瞬,随即一脚踏空,就这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楼梯消失了。陆攸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虚空中不断下落。手腕上如镣铐般禁锢的力量依旧存在,陆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种触感的坚硬和冰冷——那绝不是祁征云的手。余光边缘,一团巨大的黑暗蠕动着与他一同下落。他无法自控地往自己手腕上望去,看到了黑色坚硬的鳞,柔韧地卷曲起来的肢体末端;那团黑暗迫不及待地涌过来淹没了他,随即带着他一起重重摔落在地。
陆攸喘息着从噩梦中惊醒了。极度真实的坠落感让他肺部抽紧,耳中充斥着激烈的心跳声,睁开眼睛后好一会才在昏暗中缓过神来。胸口上的压迫感并没有随着噩梦一起消失——和他睡在一起的人几乎整个人缠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一条手臂横过来压住了他的胸口。陆攸做了次深呼吸,将噩梦残余的惊恐从脑海中驱逐,努力把胳膊从祁征云怀里挣脱出来,没好气地去推他的手臂。
这家伙的睡姿怎么越来越糟糕了……像八爪鱼一样缠得这么用力,害得他做噩梦……
醒来后陆攸已经完全忘记了噩梦的内容,只残留着一种惊悚可怖的感觉。祁征云动了动,将手臂挪开了,陆攸已经适应昏暗光线的眼睛看到睡在他身边的男人睁开了眼。“怎么醒了?”他低声问,撑起身子,抬手摸了摸陆攸的侧脸,“出了这么多汗……梦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
祁征云的神情和声音里都没有一点被吵醒后睡意朦胧的感觉,清醒得像是始终都没睡着过。陆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连这种小细节都让他有些不舒服——类似之前有次祁征云出差离家,说好的是第二天回来,结果陆攸晚上睡到一半醒过来,发现祁征云站在床边看着他的时候一样。
那次是真的把陆攸吓了一大跳,感觉像是恐怖片里的什么变态才做得出来的举动。虽然祁征云后来为此道了好几次歉,说那次只是提前回来没想吵醒他、又觉得他睡着后的表情很可爱,才在床边停留了一会,没想到他就突然醒了……陆攸想过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件事情,但还是从此之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怪怪的。
自己的男朋友有哪里不对劲。实际上,那是陆攸最明显的一次、但不是第一次这么察觉到了。几次回想下来,陆攸怀疑变化应该是从他大二的时候开始的:接近暑假的时候,他在路上被醉驾后超速行驶的汽车带了一下,虽然结果只是包带断了、人一点事都没有,祁征云还是对他的安全问题表现出了如临大敌的态度。在他的坚持下,陆攸最终没过完那个学期就从宿舍里搬了出去——新家是祁征云在他上班的公司附近买的房子,之后陆攸就体验到了连小学里都没享受过的每天有人接送的生活。
因为被照顾得太好而觉得不自由,说出来似乎有些矫情。但是……陆攸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在那之前他和舍友的关系已经变得不错了,会被他们拉出去一起上课吃饭打篮球,在社团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样有许多人一起的社交活动,随着搬家之后关系自然疏远,加上还有一些无聊人暗中传递的风言风语,后来他生活的步调就又渐渐回到了原本的轨迹。
游离在群体之外,独自上课下课,小组作业的组员等待剩下的人随机分配。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和别人一起做的话,那个人只要可以是祁征云,基本就一定会是祁征云。
陆攸对于祁征云干扰他的社交这件事情其实也不算特别反感,毕竟他后来发觉自己似乎在这方面运气真的不行。大一时候社团里有学长主动接近他,很热情地帮忙,但没多久后那个学长就从学校里消失了——还不是单纯出事,而是犯了什么事被抓了。陆攸换位思考,觉得有过这种“前科”,祁征云会对他身边的人格外注意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被他注意大概是一件令人压力很大的事情,导致那些没问题的人也都自觉消失了……
陆攸想起来就想叹气。祁征云估计不知道他正在心里腹诽些什么,在他肩膀上轻轻摸着,想安抚他再睡一会。但摸着摸着这人就把初衷忘了,开始蠢蠢欲动,又凑过来吻他。房间里开着空调,在薄被底下挨在一起还是有些嫌热,陆攸让祁征云亲了一会,虽然觉得自己会做噩梦除了被压到胸口、和祁征云最近变本加厉的黏人表现带来的压迫感也不无关系,还是不准备和他计较了。
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外面天色已亮,陆攸不准备再睡,也不怎么想做,又躺了一会就想要起来。他本来想让祁征云再睡一会,今天他来做早饭,但祁征云已经跟着他一起坐起身来了。陆攸穿着睡衣去洗漱,祁征云到厨房里捣鼓了一会,挤到卫生间里,从身后把陆攸压在洗手台上,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几口,似乎还没放弃趁早上来一发的念头。陆攸在他的执着s_ao扰之下艰难地刷完牙洗好脸,绞毛巾时被顶得忍无可忍,转身把毛巾糊到祁征云脸上,挤过他身边溜了出去。
做一次腰得软上几个钟头,他可不想一大早就让祁征云这么折腾,等会还得上班呢。陆攸转到厨房里,燃气灶上的粥正开着小火咕嘟咕嘟地滚着,一股好闻的米香味。他打开冰箱翻了翻,决定做个简单的培根秋葵卷,再煮两只j-i蛋。没多久祁征云带着一股刮胡泡沫的味道也过来了,站到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人就听见了楼下传来的狗叫声。
隔着几层的楼下邻居上周买了一只吉娃娃,用笼子关着养在阳台上,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叫,能一口气叫上一个多钟头不停歇。陆攸知道有人已经上门去找那家人谈过、也投诉了物业,那家人当面陪着笑脸答应以后注意,一个多星期了依旧我行我素。陆攸的工作原本是去不去公司随意,只要能按时交翻译稿就行的,最近都被逼到每天出门上班了,早上就把狗叫声当闹钟用——幸亏那只吉娃娃晚上不叫,不然……陆攸就得担心祁征云上门去找他们麻烦了。
今天的狗叫声没有往常那么精神,呜呜咽咽的,叫一会停一会,片刻后突然又拼命地狂叫起来。陆攸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只小狗支着四只脚,面对威胁害怕却偏要虚张声势的样子。他被吵得头疼,让祁征云把厨房的窗户关了,祁征云站在窗前往下看了一会,几秒种后,狗叫声戛然而止,周围顿时恢复了清静。
“不叫了。”祁征云说。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陆攸从消毒柜里拿出碗筷正要去盛粥,又被他c-h-a手接了过去。陆攸已经懒得和他争辩说上次盛汤时被烫到只是他不小心导致的小概率事件了,他觉得祁征云如果养小孩,绝对就是那种小孩什么事情有一次没做好就再也不让碰、最终把小孩养成废物的过度宠溺型家长。连他以前有过独立生活的经历,被这么照顾了几年都忍不住要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起来了。
吃好饭祁征云去洗碗,陆攸把手机软件打开来放英语新闻听,边听边把地板拖了一遍,然后凭记忆默写下来,再去和原文对照。这是公司里前辈带他的时候要他每天坚持做的训练,前辈离职后他也没把这个习惯放下。半年多前世界各地都不怎么平静,新闻里天天都是地震海啸寒潮火山喷发,搞得末日论再度流行了一阵,连带引发了几轮抢购潮和赈灾募捐。最近这个月却都没听说再出什么事,有个已经干旱了好久的地方也终于下雨了。
直到陆攸做完日常训练,楼下的狗都没有再叫,让他有些犹豫起来:要不今天就不去公司了?来回路上也要花一点时间。他要做的东西都在电脑里面,在家做完发给组长验收就可以了。祁征云正在擦厨房水池,陆攸从餐厅里叫了他一声,问他:“你今天不去上班吗?”
祁征云的工作比他还自由散漫,而且频繁跳槽,陆攸经常不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起初还有点怀疑地问他要过工资卡,或者在他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他,担心他会不会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几次之后就不再管了。厨房里擦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你今天不去上班?”祁征云反问他。
“有点懒得出门……”陆攸说,打开工作备忘录确认今天要做些什么。祁征云“嗯”了一声,然后接着擦。这样的回应不出陆攸所料:他就知道如果他不去上班,祁征云十有八|九也会一起待在家里。他有股冲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却没忍住轻微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