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生变化的是放在厨房流理台上的两个苹果。光滑的表皮皱起, 变得像在烈日下曝晒脱水后的样子,并且散发出一股类似生r_ou_刚开始变质时的味道。祁征云将其中一只切开, 看到形如血管的红色脉络从苹果核的部位延伸出来, 末梢几乎触及表皮, 脉络经过处的果r_ou_都萎缩了, 仿佛悄无声息中进行的自我吞噬。
放满水的浴缸底部积聚起了暗红的絮状沉淀,烧熟处理过的新鲜食材迅速发霉变质了。木地板表面的清漆鼓了起来, 变得凹凸不平。后来连瓶装的矿泉水里也有沉淀出现了,食物则只剩下含有许多添加剂、密封包装的饼干还没有被霉菌染指。就像是从万事万物中, 一切有关生命的因素被强行激发出来, 再迅速枯萎腐败, 变得残破不堪。
陆攸半跪在地板上, 努力伸长手臂, 拿着一把塑料尺在柜子下面的缝隙里划来划去,好不容易把以前掉在底下的那包饼干勾了出来。他呼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感叹幸好末日来临后天气不热了,不然得出一身汗,一边擦了擦饼干包装上的灰尘,看到印刷着保质期的那行黑字:嗯,已经过期两个月了……
过期没关系,反正饼干这种东西其实很难变质。只希望包装坚韧一些,别打开来发现里面已经发霉了。陆攸拿着饼干起身,手掌在地板表面撑了一下,木头表面略带起伏的触感让他一阵恶心。几件木质的家具也已经变成了这种鬼样子,只有餐厅里的那张木桌幸存至今,还没出现r_ou_眼可见的变化。
第一天晚上他们就没睡卧室了,把铺盖搬到了位于整间屋子中央的餐厅。餐厅地上铺的是瓷砖,离窗户也远,或许是因此受到的影响少一点吧?陆攸回到餐厅里,一眼看到了放在桌子中央花瓶里的那支玫瑰——不知是什么原理,本该和苹果一样最先被侵蚀的鲜花居然奇迹般地抵抗住了污染,四天来一直保持着盛放的姿态,靠近后还能勉强闻到一点清香。
花瓶里的水蒸发了一些,水质也有点浑浊了,但还没有出现沉淀。实在不行,这样的水也可以喝吧……陆攸盯着瓶子看了一会,想着要不要给这支玫瑰加点水,作为对每次看见这点鲜艳颜色、就好像能生出勇气将希望再多保留一会的感谢。但他终究没舍得将所剩无几的干净水浪费在这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手轻脚地绕过了桌边。
祁征云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正在休息,陆攸虽然尽量放轻动作,还是将他惊动了。看到祁征云睁开眼睛,陆攸将手里的饼干朝他晃了晃,换来了一个微笑——笑容里带着已经无法掩饰的疲倦。从前好像不知道“劳累”为何物、精力旺盛得像怪物一样的人终于也到了被现实击败的时刻,刚才为了一包饼干折腾了半天,在想要喝花瓶里的水时心情都还算平静的陆攸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他在祁征云对面坐下,将那包饼干放在了桌子上。
祁征云微微偏头,向陆攸示意桌上的一瓶矿泉水。陆攸把塑料瓶拿起来看了看,在昏暗的光线中总觉得水里有什么杂质,但祁征云既然让他喝,那应该是绝对安全的了。陆攸喉咙发干,他摇晃了一下瓶子,还是准备放回去:要是开了封,就只能迅速喝完了。他现在还不太渴,想再坚持一会。
“现在喝掉吧。”祁征云却说,“最后一瓶了——再过一会可能又不能喝了。”厨房地上堆放着不少没开封过的矿泉水瓶,但不是有了沉淀,就是带上了红色。他可以偷偷将污染的影响消除,但那是在力量足够的情况下——实际上,陆攸此刻手里的那瓶水就是被他净化过的,而他的力量在完成这件事之后终于正式宣告枯竭。
他也想过提前将水瓶放在玫瑰花的旁边,这朵花出乎他意料的居然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但后来他发现它要延缓陆攸受到的侵蚀影响,已经是在勉强维持了,再增加负担估计会让它提前枯萎。两相权衡之下,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确实是“最后一瓶”了。
陆攸拧开瓶盖,将嘴唇凑在瓶口稍微s-hi润一下,然后喝了一小口,就把水瓶递给了祁征云。祁征云喝了两口后,又把瓶子递了回去。两人就这样尽量放慢速度将一瓶水喝完了,似乎这么做能让水分在身体里停留的时间延长一些。无处不在的污染让他们甚至不能节省点喝,拖得时间太长只会导致剩下的水变质而被浪费。
那包饼干一时没人去动,依旧放在桌上,侧面还沾着没擦掉的灰尘。陆攸坐了一会,又忍不住到厨房里去拉起帘子往楼底下看。这才是末日降临的第四天,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生命迹象。Cao坪和住户阳台的上的花木尽数枯萎,快镜头般完成了降解过程,化为一团暗红的烂泥。大概是觉得已经没有隐藏起来、诱骗猎物出门的必要了——因为已经没有猎物了——那些藏在角落中的行尸走r_ou_从昨天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在道路上来回游荡。
它们看起来比生前干瘪了许多,行动起来也慢吞吞的。但陆攸见过它们追逐一只从地下钻出的老鼠的景象,对平地上自己能否跑过它们一点信心都没有。何况还有那些y-in魂不散的鸟群……在空气盘旋起落,甚至有一次落到窗边来啄过窗户。陆攸怀疑它们其实知道还有幸存者躲藏在这里,却悠闲地不急着发动进攻,等待着他们在绝望中消耗殆尽的那一刻。
丧尸片拍出来的都是各种打来打去、夺命奔逃,结果换到他们亲自体验末日,眼看门都不用出,直接就要被困死在家里了。陆攸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觉得还可能有外界救援会来,也不知道就算能逃过丧尸的追杀,到外界又能有什么生机。连密封的瓶装水都会被污染……
……除非,外面已经有人找到了净化污染的方法。
从发现瓶装水里出现了杂质后,陆攸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平时转瞬即过的四天时间在焦虑煎熬中变得无比漫长,他将这个曾被反复打消的念头又反复地重提起来想了许多遍。如果外界救援不来,困守在家中的结局注定是死亡;如果离开这个庇护所,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在十分钟内死掉,依旧算是存在一线极细微的生机……
时间过去,眼看困守而死的结局越来越接近,侥幸心理逐渐破灭,这个想法就越变得清晰坚定起来。陆攸不知道为什么平常主动x_ing极强的祁征云这次却好像一心坚持拖延时间,完全没考虑过冒险求生……是因为判断出绝对不可能逃过丧尸吗?但是现在他们的水和食物都已经基本耗尽,再怎么想拖延也拖延不了多久了。
陆攸站在窗台前,望着外面惨淡的日光。从这道缝隙望出去的窄小一角,是整个世界千疮百孔、生灵灭尽的缩影。面对这样绝望的场景,他却觉得有点困了——而从今早醒来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多钟头。陆攸听祁征云讲过侵蚀最初的症状表现,他一时觉得这只是精神紧张的结果,一时又认定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开始显现了。他几次觉得应该对祁征云,提起都没能顺利开口,此刻光线刺着眼睛,让他有些想哭。
陆攸转过头朝餐厅里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祁征云依旧是之前那个姿势,微微低着头,似乎是正盯着桌面上的那包饼干发呆。他知道祁征云身上那种几近枯竭的感觉不是他的错觉——男人这几天似乎几乎没吃东西,水也只喝了一点。但因为受到污染的食物饮水都是祁征云在处理,陆攸也找不到证据表明他说吃过了是在骗人,像刚才那样想和他分享还多半会被拒绝。
或许在不久之后,死亡将成为他们最后一样分享的东西。
陆攸突然觉得这个字眼不怎么可怕了。他做出了决定。
————
“好。”祁征云说。
他看到刚刚说出提议的陆攸脸上露出了一点迷惑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样轻易。不过陆攸并没有怀疑什么,在得到肯定后松了口气,唇边也浮现了笑容。
似乎即使说的是要打开家门、去面对可能一出门就被丧尸撕碎的危险,只要祁征云表示赞同,他便能放下心来,相信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哪怕这种不切实际的安心感只能持续几秒钟。
“那……我去收拾一下,看有什么可以带的?”陆攸没注意到祁征云神情中的细微异样,不太确定地询问道。他心里不是不感到紧张,但这种紧张的感觉竟又有些类似于兴奋,好像等会不是要开门出去给丧尸送餐,而是等着玩过山车项目一样。
祁征云却像在这样的时候走神了,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一直没有和陆攸对视,像是刻意避开了陆攸的眼睛。陆攸从这样的态度中察觉出了一丝不情愿的意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将祁征云一个人留在餐厅里,自己悄悄地回房间去了。
祁征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远去。陆攸依旧有着轻盈的步伐,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是多么沉重的东西,也没有感觉到那种近在咫尺的压迫。不过,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在做出决定前无数遍纠结、下定决心后却能干脆抛开所有顾虑。祁征云几乎能猜测到陆攸现在在想什么,因为他了解陆攸,而陆攸自以为了解他——在许多方面陆攸确实了解他,只对他真正的身份一无所知。
一个习惯处于主导地位、掌控欲过度的强势的恋人。这就是他在陆攸心中的形象……至少是其中的一个侧面。即使面对的是世界毁灭这种程度的无法以人力阻挡的灾难,还是会因为无法继续保护他周全而对自己生起闷气来。离开他所搭建的庇护所、到充满危险的外面去求生,提出这样的建议就像是否定了他的能力和判断——比起对丧尸的恐惧,对他的担心和迁就才是陆攸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个提议的原因吧?
陆攸甚至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从最初就选择固守而不是逃离。这是陆攸给予他的信任。只是陆攸同时理所当然地认为,最后逃离将成为必然。他对情况不明的外界依旧存有微薄的希望,让他不可能甘心根本没尝试过就放弃等死。
但是,祁征云可以断定……已经没有什么“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