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得了我吗?”白昕玥反问。这话明里问的倨傲,但暗中藏匿的却是一片心疼。或许这是一个不该说出口的问题,因为答案,早已在彼此心中。
一边是妖兽皇帝,一边是人类将军,这两者若是反目成仇,胜负……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吧?
本该如此。随便找谁问出这样的问题,妖兽也好,白子也好,得到的都将是无比肯定的答案。尽管如今的白将军已经成为人类之中的翘楚,但那又怎么养?即使他已经有力量与寻常妖兽抗衡,但皇帝终究不是寻常妖兽,在这样一个以力量为尊的世界中,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管曦冉打算收拾谁,不过都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这是公认的观点,仿佛日升日落一般自然,仿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破。
但是,如果打破了呢?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人慌乱的?自然定理一般的事实都会破碎,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永恒不变?
强弱胜负的定理被击碎,从大局上来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白昕玥四方征战多年,早已淬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但是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之中,他的一颗心却不受控制的跟着破碎。
白昕玥没有应声,端起酒杯一仰脖,然而灌进喉咙的少,溅在衣领上的多,液体浸透布料,瞬间开出了一朵暗色的花。
“慢点儿喝。你的庆功酒,谁还会与你抢不成吗?”曦冉只当全然没有看见对方的狼狈,即使语带促狭,那不过也只是在笑话对方的惶急,与过往两人两人的相处没有任何区别。
即使方才只是灌入了一丝酒液,但还是火辣辣的——白昕玥从来不知道此等佳酿也会具有如此刺激的滋味,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胸腑,像极了一柄烧红的尖刀,一路毫不留情的剖开,硬生生的将他撕裂成了两半。
有些东西,看不见比看见更好,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但在还没有眼见为实的前提下,总归还是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残留一缕空茫的希望。只可惜,许多时候看与不看却不见得都能自己做主,避之不及的画面总是会猝不及防的撞入眼帘。
曦冉在嗤笑的同时也自然而然的执起酒壶,向这边倾身而来。白昕玥总不能无动于衷,就这么让人傻等下去,他别无选择的只能放下手中的玉杯,让曦冉为他斟酒。
于是白昕玥看见了,看见了对方的羸弱,纵使曦冉一反懒散的常态特意穿了一身层层叠叠繁复的锦袍,但遮不住的东西无论怎样也遮不住,特别是当他微微弯腰时,后背那一对支棱出来的肩胛骨,宛如垂死挣扎的一只蝴蝶。
嶙峋的瘦骨,几乎刺穿了白昕玥的双眼。
天道之力对曦冉的侵蚀,竟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
应该找一个欢快点的话题才对,可是找来找去,无非都是这些。“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特意置办这桌筵席?”菜品姑且不说,但是那酒——玉珀酿,即使放在皇宫大内,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必然是曦冉千里迢迢专程带过来的。
“习惯。”曦冉如此回答,“从你第一次前往风钩山平叛归来,这么多年,不都一直是这样的吗?”用习惯来加以说明,倒是也没有错,为此曦冉不惜在这岛上弄出一座与宫中一模一样的八角亭出来,仿佛这一切都是在重复以往的接风洗尘。
白昕玥建功立业,理当为之庆祝,况且这一次他建立的还是前所未有的不朽功勋。然而,连白昕玥自己都有些不敢回顾,这份功勋究竟建立在什么上面。
战功自有它残酷的一面,不要在这里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或许用一将功成万骨枯来形容更加贴切一点,战功之下总是数不清的髑髅千堆尸山血海,自家人的枯骨不少,敌人的更是不计其数。况且,被打败的一方还要平常战败的苦果。
如今,这一苦涩的果实是属于妖兽,属于皇帝曦冉的。
世人常说,胜利的美酒滋味美妙绝伦。所以曦冉肯定是品尝不到这份甘醇了。但可笑之处在于,获胜一方的白昕玥也丝毫没有品出这玉珀酿的味道有什么好的。
当曦冉将酒斟满之后,为了掩饰情绪的白昕玥迫不及待的端起来一饮而尽。前面那一杯是辣,而这一杯则是苦,苦的白昕玥差一点就要吐了。或许将五脏六腑统统呕出来,只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皮囊,他反而会好过许多。
可惜这终究也是奢望,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此战的胜利方,若连取胜的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别人又情何以堪?所以白昕玥生生忍住了想要大肆发-泄的欲-望,他默默的将苦涩当成甘甜来品尝,这原本也是他为自己选择并为之奋斗出的结果。
说是奋斗,或许也不全对,率领卑贱的白族击败妖兽,即便白昕玥穷尽毕生心力也是无法达成的。
这一奢望,还需要两代、三代、四代……数代人持续不断的为之努力和付出。
“是你让我获胜的。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赐给我的。”这话说起来其实很丢脸,小白将军的心高气傲人尽皆知,宁可选择去死,他也不会选择开这个口。但今天白昕玥仿佛一点儿面子都不要了,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两遍。尤其是那一句“所有的一切”似乎囊括了许多东西,并不单指这一场空前绝后的胜利。
曦冉并没有施恩者的高高在上,对于世事的无比通透使他维持着从容与平静,“你不胜,也有别的白族获胜,推迟几代罢了,没有什么区别。”
第281章 第281章—传承
推迟数代人的胜利。这话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切实际。一份本来已经相当渺茫的希望,在这一代人手中无法实现,别无选择之下只能将其寄托在后辈的身上,这无疑只会让希望变的更加渺茫。
这话如果让一个普通的白子说出来,差不多正是一种推脱,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换言之,也等同于是对现在的绝望。
然而,如今说话的人却是曦冉。换了一个人,哪怕是同样的话,意义也变得截然不同。人类的数代传承,放在妖兽这里,也不过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光y-in,不算太短,却也不会太长。总之,绝对是这一生中可以亲眼见识的过程,所以这样的预测放在曦冉身上,实在算不得信口胡说。
曦冉端起了自己的杯子,说起来从庆功宴开始到现在,无论是菜肴还是酒水,他还什么都没有碰过。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也不管对方的是不是空杯子,照样凑上去“叮”的碰了一下,本该是清脆无比的声音,冷不丁这么一响,却让两人的眉头都齐齐一跳。
尤其是白昕玥,那效果与耳边炸开一声惊雷也没有什么差距。
平心而论,曾经的小白能够成长为后来的白将军,以及再次摇身一变得了皇帝亲口赐名成为白昕玥,为了完成这一复杂的演变过程,睿智、机敏、透彻、冷静,这些素质当真一样都不可或缺。但就是这么一下碰杯的声响,完全就将白昕玥给震懵了,聪明的脑袋有一大半都运转不起来。
哑然半晌,白昕玥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人类了?几代人的发展,依旧不足以与强大的妖兽抗衡。”
白族的发展,这一点谁也否认不得。天生力量的欠缺,让这个弱小的种族不得不采用别的途径来加以弥补。这样的发展或许源于无奈,然而效果却是无比惊人,特别是在工具和兵器两者的研发上头,日新月异的成果常常令妖兽们都大吃一惊。
然而,吃惊归于吃惊,但人类所使用的这些小伎俩依旧被妖兽所看不起。这就好比寻常人在面对新奇玩具时的反应,新鲜感是肯定有的,八成也会觉得很有趣,可除此之外呢,依然还是会觉得玩具终究只是玩具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所以,在人类的技术手段迎来突飞猛进的发展阶段之前,所有的成果放在妖兽眼中都不过只是新奇由于实用不足的小玩意。
相比较而言,妖兽天生的利爪与尖牙,漫长而坚韧的生命,这些岂非更加可靠?
那些并不如何起眼的工具与兵器,在这个时代中,其实并不被人所看好。包括人类自身在内,孜孜不倦的研究也仅仅只是出自于别无选择,没有妖兽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也只有靠这些奇 y- ín 巧技来加以弥补,或者说,只是略微拉近与妖兽之间宛若天堑般的距离。
在所有人之中,也只有曦冉看出并认可了人类努力的意义,在这方面,他的眼光甚至比白昕玥还要更为深远。
“你这话,便是妄自菲薄了。”曦冉盯着对方的眼睛,将这句话说的无比认真。哪怕这一定论在现阶段听起来是如此荒谬,但曦冉本人对此坚信不疑。“你做不到的事,你的后代却可以做到,一代一代永不放弃的传承,这或许是你们这一族最可怕的地方。”
“……”白昕玥沉默。不是他不想与曦冉多说说话,他们两人还能够如此心平气和交谈的机会只怕已是屈指可数,白昕玥有这方面的预感与心理准备。他之所以闭紧嘴巴,实在是因为以他本人的立场这绝非一个可以接着聊下去的话题。
传承?这个词让曦冉说出来,倒并没有什么违和感,然而白昕玥更加愿意称之为……挣扎。
挣扎求存。
人类所做的一切,说穿了,也不过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李大精心修饰孙女头颅的仪容;工匠如同老鼠一般藏在地下打造兵器;战场上失去双臂的士兵拼着最后一口气咬上了敌人的耳朵……太多的画面涌进白昕玥的脑海,若说这些都是为了传承,那未免也太过残酷。
曦冉并不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什么问题,他持续着无比认真的态度,“不要说什么千年前的往事,就说一两百年之前,那个时候谁能料到如今人类竟然可以发展到如今这个程度?”
尤其是近几年,人类堪称是超越常理的发展,而白昕玥毫无疑问乃是最大的功臣。
然而白昕玥始终认为自己的功劳皆是他人所赐予,从风钩山自治矿区开始,他一直都在厚颜无耻的享受着这份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