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岫生来羸弱,从小到大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楚家夫妇虽然明知道胡氏母子非我族类,到底心底良善,又思及稚子无辜,将何岫视为亲生。因他体弱,对他分外的疼爱。因此尽管云翳比何岫还要小上几岁,却自小便被父母告知要照料兄长。
饶是如此百般的呵护,何岫十六岁之时突然染疫,病重不起,楚家夫妇遍寻名医亦毫无起色。胡娘子为子担忧,日夜痛哭不已。还是楚家四郎的云翳当时不过十二岁的稚子,毅然出门为兄长寻医问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一位云游四方的仙人,仙人应允赠与云翳一颗神药,“保你兄长自此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条件是,“必须入我门下,随我修行,为我所用。”
楚家四郎不假思索的答应后得药回家,将药交予了胡氏。
彼时何岫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胡氏见到仙药,先是怔了片刻,遂追问药的来历。楚四郎如实说了。胡氏闻言突然伏地大哭,大哭之后又捧药仰天大笑。楚公夫妇只道她是欢喜的疯了,百般的安抚劝慰,胡氏才安稳下来,将仙药喂何岫服下。
从此以后,何岫果然逐渐康健起来。
自此楚家四郎随仙人出家入道,道号云翳。十三岁始便离家,随师云游四方。
楚夫人过世之后,胡氏领了一纸休书,带着何岫离开了楚家不知道去向。
后来楚公的宠妾廖氏同其姘夫的□□被识破,楚家又失去了“连生相思”。楚公陡然病倒。云翳不得已留下来照料老父。
这一天,楚公病重,药石罔顾。恰那廖氏的肚子里的孩子又要降生,云翳又羞又恼之际。门房说门外有人拜访。
云翳连连说不见,却听一人用调侃的语气笑道:“楚四儿,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美妇正是胡娘子无疑。胡氏身后一人,红衣乌发,形容倜傥,风神异质。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云翳实在不能将眼前人同当年那个病萎瘦弱的兄长联系起来,一直到何岫将手臂搭在肩上,亲密的笑道:“四儿,你那个药好使。”云翳这才相信,这个人原来真的是当年那个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回抱住何岫的肩膀,“阿兄……”。
自此以后,何岫同胡氏便又回了楚家,帮着云翳打发廖氏母子,又帮忙料理了楚公的丧事。一直到云翳做了莲华宫掌教来到了滩涂,后来又将那十八颗红莲子的“连生相思”带回楚家。
何岫母子再次同云翳告别,自此几十年音信皆无。就在云翳以为此生许再不能相见的时候,何岫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二人叙了几日兄友弟恭的旧,何岫便吐露出了本意。云翳十几岁出家,只认师门规矩,倒是没什么世俗的是非道德,况且何岫欲诓骗的那人恰是滩涂的恶霸之首,也不过是叮嘱不要牵扯他莲华上宫的门号。何岫惯来会拿腔作势,气度比云翳这个真道士还超俗,又是在云翳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按说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想不到,不出事方好,一出事就是这么大一件。云翳将散开的衣襟拢起来,有点后悔将何岫留下。
何岫自顾自的将遇见地狼的来龙去脉絮叨了半晌未听见云翳应他,不满的抬起眼睛,正同云翳的认真审视的双眸对在一起。他吓了一跳,“四儿,你莫不是修道修魔怔了?”
云翳难得未怼他,反而一本正经的往前凑了一凑,“岫郎,你养的那个小鬼儿怎么不跟着你?”
何岫裹紧了大氅,抽着鼻子道:“他被人用柳条抽了,找人帮他长个去了。”
“胡闹”云翳不满的瞪着何岫,“你伤将好,灵r_ou_还未长全就敢混乱揽差?我早告诉你,得些金银便罢,旁的闲事一概不许管。”
何岫自小就怕他这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管闲事如何能得金银?”
云翳叹了一口气,迟疑了片刻,又说:“今昔不同往日,你做了这一回便收山隐居吧。”
何岫见他说的郑重,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惊愕道:“莫不是同今日这地狼有关?”
云翳张了张嘴,又合上,“原本有一件同你无关的事情。我唯恐你在滩涂招惹到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牵连进来恐怕于你无益。”
云翳牵着何岫的手,施展了一个移形遁地之术。待何岫再站稳,二人已经到了莲华宫中。云翳自命人备汤沐浴,又亲自找了换洗衣衫。二人躺在同一个汤池里,云翳一边替何岫擦背一边殷殷的说:“我不能说,这是机密。你记得做完这一回就走,带着姨娘躲到山上也好躲到沈家也好。若是安稳了,我便亲自接你们回来。”
云翳说的郑重又严肃,何岫皱着眉毛,若有所思的沉静了片刻,突然指着自己才穿过的大氅上精致的花纹问道:“这大氅如何是女人的款式?”
云翳先前一直在房中对着媛珍县君的遗物睹物思人,发现何岫有难一时情急将大氅披上便奔了出去。他慌手忙脚的从汤池里跳出来,将大氅夺过来细细的验看,“便宜了你这货。”
何岫酸溜溜的半躺在汤池底,“稀罕!生前不待见人家,死了死了就算日日抱着坟头又管屁用?”
话糙理不糙。云翳被他怼的哑口无言,“你若是不想被赶出去,就给我闭嘴。”
李媛珍是云翳的逆鳞。何岫适时的给自己嘴巴贴上了封条。二人匆匆洗刷干净,又换了衣衫。吃过了饭,何岫无聊的翻看何岫案上的书卷,摆弄茶盏,从盘子里捡可口的点心漫不经心的吃。云翳就着灯火,将那大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沾染了几块血迹污物。心疼的不得了,又不好责怪何岫,只得吩咐仆人将大氅拿下去清理,反复叮咛不可弄坏丁点。
何岫闻言,忍不住鼻子里嗤了一声。云翳只做没听见。又吩咐门下弟子连夜入城处理地狼袭人的诸多后续事宜。弟子诺诺应了后,何岫又特别吩咐道:“那何仙师杀了地狼,受了伤,便在我处养着。你特别告诉滩涂令不要声张。”
何岫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云翳,云翳也不看他,只低头整理被他翻乱的案头,“不过是给你做脸面,你日后可莫要再逞能了。哪有遇见地狼不跑反而往前冲的?”
何岫心里一阵暖一阵烫,又忍不住凑过去,“好四儿,没枉费咱们兄弟一场。我做了这一回就带着老娘寻一处好地儿呆稳当了,只等你办完了大事,咱们兄弟再也不分开。”
云翳打小照顾何岫惯了,明知道他说话没准,却也还是忍不住会心一笑,“好。你尽快把山下的事情处理完,我这就派人先通知姨娘去。”
第22章 第 22 章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普天之下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间,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到了夜里则备好迎神用的香、花、供物,以祈求新岁平安。莲华宫中也忙的很,除了各种斋醮科仪之外各地掌宫还要相聚西京拜望云澜,还要接待前来拜会的民间居士,其他各派的修真道士等等。
何岫不耐看那些长胡子老道士你来我往虚假客套,在山上呆的腻烦,终日里吵着闹着要下山。云翳几次三番劝解无用,索x_ing下了个禁制将他锁在小观澜阁上。何岫下不来出不去,终日里跳着脚骂云翳。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一副德行,不由分说也不解释。”何岫拿过一只j-i腿啃的满脸是油,“我这个做长兄的,偏被做兄弟的管的死死的。”
来送饭的润杞早就惯了他这般模样,赔笑道:“师祖全是为了您好,您心知肚明,何必为难咱们?”润杞有心维护他师祖,“现在山下不太平,死了好多人了。”
何岫心念一动,竖起耳朵听润杞又道:“师祖是怕您这个时候下山好巧不巧的撞上。”
按说云翳这样的思量其实挺周全,何岫这种人半瓶子晃荡,又偏好凑热闹。从前不在云翳身边还好,这一回恰好被云翳赶上了,就由不得他逞强冒险。何岫心里不自在,他从小受云翳的照顾,那是因为小时候身体羸弱,现今大了,还是被云翳管着照顾着,面子上过不去。
“这天下那日不死人?”合着天下有人死,我就得一直呆在这萧索的地方吹风?死人能吓死我?我又没那趴在边上看人死的嗜好?云翳当我是什么呢?何岫心里烦的很,将啃的七七八八的j-i骨扔在地上。
润杞弯腰将j-i骨头拾起来放在一旁,“那可不是一般的死人。”
他神秘兮兮的说道:“据说人都好好的睡在床上,可是魂魄都没了。家人都以为是睡死了,可是祖师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被恶鬼偷食了魂魄。本教上下的弟子大多派出去了,……”
润杞后面的话何岫没有听见去,他急急的抓住润杞,“那恶鬼抓住了吗?”
润杞叹息了一声,“若是抓住了您还会被关在这里吗?”
何岫松了润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云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什么话。他那一日问起蒋仪安,就是有目的的。恶鬼食魂?何岫彻底坐不住了。
嘴里的j-i腿索然无味,他嫌弃的说道:“今日这j-i腿怎么这般的难吃?”莲华宫上下茹素,可是何岫却无r_ou_不欢,所以云翳特意差人在山下请了一个俗家厨子,专门替他做一些荤菜。
润杞摇头,表示不知道。
何岫将j-i腿让润杞的嘴边一捅,“你尝尝,都馊了。”
润杞不防,被何岫塞了满嘴。一股香酥的味道从口到肚,他忍不住就咬了一口,“没,……”
话未说完,头脑一昏,就倒在了地上。
圣公堂后有一处小木楼,是原来郭秉直幼年读书的地方。取《易经》中“断物正言”的意思,命名为“正言楼”。后来做了何岫的住处。楼只两层,不大。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席,中悬条画,几上原本摆设的笔墨纸砚被何岫差人收了,原有的沙壶瓦盏也被何岫换成了时下流行的白瓷。几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只蜜色梅花纹饰瓷瓶,瓶内供养了一只白梅,开的正盛。木梯上楼来,可见四面推窗。楼南遥望云树,楼北正对花柳林堤;楼东可观花园亭台楼阁;只有楼西,是一片荒山坟茔。屋内设了一榻,一桌。没有屏风玉器摆设,榻上悬挂了素白的鲛绡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