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是个二八佳人。天寒地冻,却依旧只穿了一条轻纱薄裙。面白唇红,声音清灵婉转,含怨似嗔:“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何岫一听这曲子,忍不住的笑意溢出嘴角。这词他熟啊。想不到竟然又听到了。何岫心里正盘算着该不该给云澜去个信儿慰问一下的时候。郭秉直这个重礼修身的大儒,大声喝道:“停……。”这般香艳的词如何能在这等场合这样的人物面前唱。怪自己毛躁了,竟然未能细看。郭秉直吼出这一嗓子,又出了一头的冷汗。
陆珩从那歌姬一曲始时便低垂着眼,手把着酒盏,似是所有所思。闻曲被打断,抬起清冷的眼睛,不辨喜怒的说道:“唱的甚好。”
琴师半抬着手,歌姬半张着嘴,在座诸位看了看郭秉直又看了看陆珩,一时尴尬在当场。郭秉直掩饰的咳嗽了一声,“唱的好。”赵慕仙急忙挥手暗示,琴师继续拨弄起琴弦,歌姬继续咿咿呀呀的唱道:“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她缓缓扭动着腰肢,眼波时不时在陆珩何岫之间流转,把一首哀怨痛苦的《答施》唱的香甜迤逦。
一首终了,乐转曲移,赵慕仙一拍手,一众舞姬款款上场。一时,四下香风起,暖意哄,气氛顿时香靡起来。
陆珩待到舞姬上台,才又张开了眼睛,随手赏了一块佩玉过去。待到那歌姬来谢恩的时候又问道:“你才刚唱的曲子可知来历?”
歌姬是城中北里“粉面蔡”家新进有名的妓娘子,人美艺高,更兼歌喉出众。从入行以来,一直被恩客捧惯了,从来眼高于顶,寻常人入不得眼。今日连见了两位不凡的郎君,一颗芳心就有点飘荡。面上更红润,眼波更活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里酥了不少。“传言一妓家娘子与人情投意合。情郎无力给她赎身,临行前写了一首词赠与妓娘子。”那歌姬随后又清唱道:“‘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别尔登长道,转觉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Cao。’妓娘子读了这首词,心如刀绞。遂写下这首《答施》向情郎诀别。”
陆珩眼神清清亮亮,水润莹泽。他又垂下眼睑,轻轻动了动唇,“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如伊好。”反反复复,竟然是在咀嚼词间话隙。何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何就想起了云澜,非那个清贵温润坐在莲华宫内的云澜,而是那个躲在石头背后哭哭啼啼的云澜。那抽泣声似是就在耳边,他灌了一口酒入喉,莫名的又觉得心烦意乱。
何岫眼波曼转,不待一曲终了,便扬声喊道:“拿琴来。”
琴师奉上手中瑶琴。何岫随意拨了一个调子,边弹边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陆珩始终清清冷冷,眼中的笑意却是愈来愈浓。他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也不管惊愕的众人,一撩衣摆,人已经在竹林之外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以何岫的经验,接近一个心仪的人,总结起来无非是这样一句话,“涉世未深,声色犬马;历经沧桑,东篱桑麻;情窦初开,宽衣解带;阅人无数,灶边炉台”。掌握他的喜好才是关键啊。
因此,陆珩早上一迈入饭厅,就看见何岫笑眯眯的坐在案前。
“陆君”
陪坐在一旁的郭秉直起身施礼,陆珩抬手回礼,端坐一旁,亦不开口,只拿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何岫。
何岫被他看的心尖直颤,故作镇定的笑道:“何某今日要上莲华宫拜会故人,特来问陆君是否同行。”
陆珩既然自称是云翳的弟子,自然是要去见云翳。行程早被何岫从郭秉直哪里问出来了。陆珩丝毫不意外的看了一眼郭秉直,后者面色坦然,显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陆珩神色如常,端起一碗汤,小抿了一口,“那就有劳了。”
何岫有心在陆珩面前卖弄,略施法术将手中的的乌木筷子往朝着堂下枯干的树间一扔,那树上的麻雀咕噜噜滚下来一只,变做一匹麻灰色的高头大马,身后拉着一辆乌黑的马车。郭秉直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陆珩亦似是面露异色。何岫得意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自扶着陆珩上了马车。
马车内,宽敞舒适。陆珩端坐在车内,掀开帘子。出了郭家大门往外既是闹市,入目皆是行人。车夫吆喝了一声,大马轻轻打着鼻息,从市中招摇而过。
陆珩道:“本朝律法,非有官阶者,不可乘车过市。”
何岫半靠在车壁上,不以为然,“我朝律法还规定杀人偿命,那赵继梧还活的好好的。”
陆珩不语。
年节将至,街上人来人往,多是买年货的百姓。其中不少老弱妇孺,穿梭人群,或买卖或闲逛,讨价还价,吆喝揽客,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充满了烟火气息。
马车路过一处卖布的店铺,店铺老板正指着道路对面一老妪大骂,骂声响亮,不堪入耳。
陆珩闻得皱了下眉头,放下帘子,眼不见为净。何岫却越过他的身子,半俯在他身上,饶有兴致的挑开那一处布帘。
这布店老板,恰何岫认识。正是那陈三茂的大哥,陈茂。被他辱骂的老妪衣衫褴褛,显然穷苦出身。身后背着一个嗷嗷嚎哭的婴儿,身前的篮子里装了几只呱呱乱叫的鹅。她一边轻声哄着孩子,一边照看着鹅,一边作揖央求布店老板宽容则个。
陈茂道:“我这是绸缎铺子,来往都是贵人。你这鹅腥臭呱噪,我店里的客人都被吵走了。”
老妪接连道歉,直说卖了鹅就走。
陈茂不依不饶,“出我门去往东,就是东市,哪里由你随意卖什么。为何要来我铺前,坏我生意?”
老妪哭道:“东市卖鹅要交市钱,老妇一日所得甚微,交不起啊。”
陈茂横眉怒视,“于我何干?”一边又动手轰赶那老妪。那老妪蹲在道对过,只是哀求道歉,贪这地方人来人往,方便买卖,一味不肯离开。
“这鹅甚是厌恶,怎么就没有人都给你偷了盗了去?我耳边还能清静些。”
路人皆摇头暗叹。
麻灰大马打着鼻息,在绸缎铺子前慢慢的走过。何岫从窗口缩回头,对陆珩笑道:“云翳道长是个宽容大肚之人,不会介意咱们晚上一日半日。”
陆珩眨了一下眼睛,颇有些困惑的表情。何岫爱他这偶尔流露出的懵懂眼神,往他跟前凑了凑,呼吸喷到陆珩的脸上,“想来君久居繁华之地,少见市井人家。今日恰有机会,何某带陆君演一场好戏。”
再说陈茂虽然厌恶那鹅鸣声嘈杂,街对面却也不是他的地方,他不能当真将人赶走,只得骂骂咧咧的反身入铺。恰中午十分,铺中无人,赌气灌了一气凉水,坐在店里生闷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店内突然来了一个形容落拓的青年。陈茂冷眼瞧他虽然衣衫邋遢,却颇有气势,恐怕是街头无赖。心知惹不起,故而说话还算客气。
假扮落拓的何岫以手按着柜头的一捆缎子,轻声道:“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小偷,想偷对面那老妪的一只鹅吃,只是大街上难下手。我有一个小法术,只要一个人赞成。”
陈茂疑道:“如何赞成?”
何岫说:“我在这里问,‘可以拿走吗?’你就高喊,‘可以拿走’。我再问‘真的可以拿走吗?’你就说:‘可以。随君拿去’。我就将鹅拿去,这样掩人耳目。托你赞成。但是,你必须躲到屋里去,不要窥视,你看见了,法术就不灵了。你就听那鹅的叫声儿没了,我的事儿也就办妥了。你就出来。”
陈茂上午才同那卖鹅的老妇吵骂过,一肚子的气还未消,一听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立刻就同意了。
见他躲进屋子里,何岫在门口高声问:“我拿走可以吗?’”
鹅高声呱噪不停,陈茂皱着眉,在内应道:“随你拿走。”
何岫偷笑,又问:“我真的拿走了?”
鹅依旧高鸣,陈茂高声说:“说定了,任你拿走。”
两旁店人皆听见这二人的问答,何岫儿暗笑了一声,拿起柜上的缎扬长而去。左右邻人,皆以为是借去的。
陈茂在内听得屋外的鹅依旧“昂昂昂”叫个不停,不敢出来。何岫匆匆负布走到一处巷子口,哪里一人早就等了一人,白衣翩翩,眉眼灵动,正是陆珩陆执玉。
何岫以手为棚,遥遥看见一女娘坐着羊车走过来。他将那一匹缎往偏僻处一扔。冲着陆珩眨了眨眼睛,笑道:“该陆君上场了。”
陆珩眼底笑意愈浓,竟然当真点了点头。
这一条巷子旁,恰是那陈茂的家宅。陈家娘子从城外莲华山祈福回来,正赶着羊车往家中来。公羊蹄子踩在石子路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走的正紧,羊车突然一颠簸,陈家娘子往那车轮子底下一看,前面恰恰卡着一匹缎。陈家娘子见左右无人,遂遣赶车的家奴跳下车来,正要将那缎子抱在怀中,恰前面走过来一个人也朝那缎子伸过手来。家奴抬头,正对上何岫故作落拓的脸。
何岫还是那一身邋遢的衣衫,瞧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市井青年。
“见着得分,不许独得。”何岫道。
陈家娘子哪里肯,陈家家奴亦道:“此缎是我家娘子独自捡的,自然是我家娘子的,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