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尚未出声,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小巷很僻静,这声音响得突兀。薛夜来立即警觉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轴长长的纸卷躺在地上,被风吹得缓缓滚动。周围都是色调暗沉的石板路,纸卷雪白的颜色亮得扎眼。
薛夜来很确定,刚才他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件东西,像是不久前有人特意放在那里的。
左右看看,一个人影也没有。薛夜来小心地走过去,捡起纸卷展开,赫然是一张照片。他的照片。
铜版纸打印的,海报大小。上面的薛夜来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表演话剧的戏服。戏服很是精致,但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把注意力集中于画中人的面容,忽略掉其它的一切。
那时的薛夜来有着少年特有的柔妩,白瓷人偶一般,眼角唇边笑容轻佻,明显流露出表演的意味。他为了配合镜头而微微侧脸转身,红发映着唇色,艳丽得无比动人。
这样的神色和姿态固然刻意,却也因这种刻意而生出了一些格外勾人的东西。就好像他生来骨子里便有三分媚态,平时被掩盖在贵公子的端庄表象下面,但却藉由表演的机会,一下子成倍地释放了出来。
照片一角印了几个字,“小香的朱丽叶”——念书的时候,薛夜来在学校里的绰号叫“夜来香”。
当年他这张剧照曾在同学之间疯传,甚至被美术鉴赏课的老师有意无意地拿来当例子。
那位老师当时说:许多油画里的人物,肢体姿势往往都很夸张做作,不是生活里常见的动作。但正是这种做作形成了张力和距离,让我们可以从审美的角度把人体看做艺术品。
这番话说得似乎跟薛夜来没什么关系,但紧接着幻灯机就在屏幕上打出了这张大大的剧照,仿佛前面那些话都是为了展示这张照片而做的必要铺垫。
那场话剧后来并没有太多人记得,“小香的朱丽叶”却成了名动一时的热词。
若是平时见到这张照片,薛夜来不介意自我欣赏一番。然而现在他没那个心情。照片上他脖子的部位被利器横着划开了一口子,破口处的纸面微微蜷曲,如同被揭起的皮。
是威胁,还是预警?
眼前倏地一空,纸卷到了白杨手里。
白杨盯着照片上薛夜来的脸,问道:“这是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鉴于问话的对象是白杨,薛夜来有点拿捏不准回答的语气,“我以前演话剧的剧照。”
白杨也注意到了画面中间那一道刺眼的划痕,用指尖慢慢捻平。然后瞥一眼右下角的字,询问地抬眼望向薛夜来。
“那里写的是……小香的朱丽叶。小香是我那时候的外号。”薛夜来解释了一句。以前被同学这么叫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对着白杨说出口却有点窘。大概是因为,不论什么样的玩笑话到了白杨耳中,都会变得一本正经。
白杨没有对这个绰号发表任何评价,将纸卷一点一点收拢,仿佛不想让画面上的艳色落入其他人眼中。
美丽是强大者的特权。如果失去了保护的屏障,越是美丽,就越是会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我们先离开这里。”白杨又回手去拉薛夜来。
这个时候,薛夜来却蓦地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他的一只手飞快地绕过了白杨的身体,指尖迅捷无伦探进了对方牛仔裤的后腰。
普通的纹身沉淀在皮肤之下,很难凭借触感来辨识。但贵族的家族徽章纹身不同,它们有点像烙印,会在皮肤表面形成微微的凹痕,可以触摸到。
潜意识中,他始终对那个纹身耿耿于怀。不再三确认,总是不死心。
指尖顺着光滑的皮肤下移,碰到了白杨的尾椎。那种电流般微妙的感应随即又出现了。但他仍然没有触到任何凹痕,看来那个纹身藏得很深。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战士经常需要接受身体检查,如果纹身的位置不够隐秘,早就被人发现了。
还没来得及再做什么,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被对方捉了出来。
“你干什么?”白杨并没有气恼,只是疑惑地仔细端详薛夜来的表情,“你今天很奇怪。”
“你的……衣服后面,沾了东西。”薛夜来含糊其辞。白杨的反应已经确凿地表明,他完全不知情。那个纹身应该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被纹上去的,或许是婴儿时期。
苏家当年的婴儿……
薛夜来的喉头猛地一紧,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被对方扼住脖子的那一刻。的确,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白杨身上奇特的双面气质,以及对薛家强烈的仇恨,全都解释得通了。
第31章
白杨稍稍低了头,修长的手指探过来,在薛夜来额头上轻轻触碰一下,试探他的体温。
“你的烧还没退。”白杨收回了手,“我们回去?”
经他一提醒,薛夜来才想起自己还生着病。
“好,回去洗个澡。”薛夜来吁了口气,“身上全是烟味,冲得我头疼。”
后半句话他没说——两个人一起洗澡,他就可以找机会偷瞄对方的身体。
天色依旧y-in沉,似乎还有一场大雨在酝酿中。
一边被白杨牵着,在迷宫似的小巷里弯弯绕绕往外面走,薛夜来一边思忖着那张来历不明的照片。
这个放置照片的跟踪者,和昨夜那一帮袭击者,应该不是同一伙人。袭击者的目标很明确,风格很简约。而今天这个跟踪者的目标却很模糊,就连是恐吓还是警示都难以确定。
薛夜来尝试着把自己代入对方的立场,揣摩对方这样做的动机。
白杨走在他前面,衬衫下摆堪堪遮住腰线。随着脚步,一痕白皙的肤色时隐时现。
薛夜来的视线偶一触及那个地方,脑筋立刻不受控制地自动转了弯,拉都拉不回来。
既然白杨身上有徽章纹身,那他为什么能逃过苏家灭族的灾难?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就被薛夜来自己解答了。要是他想的没错,白杨应该是在苏家灭族之后才出生的。否则,那枚纹身的位置就太奇怪了。
家族纹身的位置并没有定规,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必须可藏可露。藏,是为了低调,不以势压人。露,是为了威慑,让寻衅者知难而退。
薛夜来双手c-h-a兜的习惯便是由此而起。
他读的是男校,身边全是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少年,每天打架事件层出不穷。每当遇到新人在他面前挑事,他便慢悠悠把手抽出来,露出徽章纹身给对方看,就再也没人敢动他。
其他贵族子弟的纹身,有的在手臂内侧,有的在锁骨下方,少数比较另类的在脚踝处,不一而足。
但不管是多么恶趣味的人,也绝不会把徽章纹在私|处,总不能一言不合就脱裤子给别人看。
白杨的纹身会在那个地方,只能表明一件事:当初给他纹身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他的身份永远也不能见光。这个徽章所代表的不再是家族的力量和荣耀,而是仅仅属于一个人的隐秘记忆。
那个人是谁?
是白杨心底那个模糊的影子么?
冷不防,一个意念顺着精神链路传了过来。
——有人跟着我们。
薛夜来一个激灵,猛地从沉思中警醒,抬眼去看白杨。
传递了这个信息的白杨并没有回头,依然若无其事地保持着步调。
以最小的幅度转动眼睛四下一打量,薛夜来这才发觉,他们此时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目力所及,都是高高低低的古旧屋檐,一扇扇斑驳腐朽的漆黑窗口像神色叵测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飘出散发着霉味的幽灵。
薛夜来急忙调动感知,在100米半径内搜寻。贤者的精神能力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某一件事上的时候,就会觉察不到除此之外的情况。他刚才全心沉浸在思考当中,忽略了周围的环境。
这一搜寻,薛夜来暗自一惊。有一个人与他们保持着50米开外的固定距离,看样子已经尾随了一段时间。
从体格来判断,那是一个普通人,但似乎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半径50米是贤者通常的警戒范围,如果超出这个限度,精神力损耗太大,支撑不了很久。
对方计算到了这一点,选择了安全的跟踪距离,只是没计算到黑暗战士异常发达的五感。
薛夜来的神经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骤然绷紧。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做出应激反应,而他的大脑却对这种反应迷惑不解。
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完全不必为此过度紧张。可身体却仿佛自有记忆,每一个细胞都在顷刻之间警报大作。
高高低低的古旧屋檐,斑驳腐朽的漆黑窗口,所有这一切开始绕着他旋转。脑中某个地方有个声音:他来过这个地方。他来过这个地方!
白杨只觉得手上的重量骤然增加,回头一看,薛夜来扯着他的手臂,半个身子都绵软了,一滩泥似的向着地面滑倒下去。
白杨急速转身,一把将薛夜来抱起。远处那个跟踪者意识到这边情况有异,身形飞快地闪入一排老屋之间的甬道,不见了踪迹。
显然,对方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白杨原本想把对方引出这片错综复杂的巷道,到外面地形简单的地方再动手。不料出口就在眼前,薛夜来却出了意外状况,给了对方脱身之机。
白杨顾不上去追,把薛夜来横过来。薛夜来全身痉挛似地微颤,意识已不清醒,眼神骇然盯着虚空中的一个方向,仿佛那里正在呈现某种可怖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