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摇头,道:“不可不可,子瑾对待行之公子是良师一般,礼节不可丢。”
行之公子算哪里的礼节啊?这是坊间对他带了旖旎心思的称谓啊!萧轲还清晰地记得车驾过街,那些个胆子大的姑娘偶尔高呼一声“是行之公子啊!”的光景。
李映是个固执的,萧轲便任他叫了。
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点心是虞山翠。李映平日不喜甜点,却对虞山翠称赞不绝。
虞山翠其名取自虞山,虞山有红的麦,翠的虞。红麦磨的细粉带了绯色,馅儿用的茶粉和虞树嫩叶的汁。虞山翠做法很多,在原料的基上加各种辅料,便有了各式样的虞山翠。
萧家的虞山翠是偏向正宗虞山翠的,辅料几乎不加,却因厨娘精湛的厨艺耐吃得紧。
李映放下茶盏,灼灼地看着萧轲道:“行之公子,你当中庸之道如何?”
“李家之道么?”萧轲问。
李映点头。
萧轲接着道:“浮沉之中,佳矣。盛世之中,固矣。李家人聪明,知道争斗是不休的,中庸之道却可长久行之。”
李映未说什么,纠结了一会儿又问:“行之公子对萧家如何看?”
萧轲一怔,有些想不好如何作答,李家中庸李映未必中庸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萧轲却任由它过了。萧轲知道这样进行下去是很危险的,自己对李映不知根底,要是他是文氏一派……
萧轲还是从了自己的心,萧家没落后他很少人对提起过自己的想法,即便是歌回也无。
不如相信一次。
“盛极必衰,忠甚为妖,萧家太不知帝王之道了。几代下来也自有腐朽,我们家这一脉,较旁支清明些,然家大业大,主事的还是有糊涂的。”
萧轲本是雅致着如瓷器一般,顿了顿却从眼中生出利器的光来。杀伐气四散开来,李映后知后觉,这才忆起萧家,本就是兵戎。
萧轲言:“不过纵有自身的原因,我二哥,也是不该那样死的。”
通敌叛国,好高的一顶帽子扣在萧家头上,五代忠良的名声一旦尽毁。甫一从战场上回来便入了囹圄,取证,定罪也是极快的。
烧红的铜柱烙在身上,生生灼死。闻着自己的皮r_ou_焦熟的味道,来长啸一句,将士何辜?忠义何苦?
真是可笑。
但李映怕是不了解这些个勾当,当萧放真是通了敌吧。
未想李映言:“是污蔑,我知道的。皇上说……”欲言又止,老实人的脸上赧了红,心知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
萧轲登时通透起来,原不是文党抑或席党,倒是姜衡期的人么?那么姜衡期派他过来,是想探自己的底线么?
一哂,萧轲道:“皇上是个好靠山,你仅需记着自己是为着黎民就够了。萧家同前代旧事都高深得紧,你只转告他,萧轲在做,就好了。”
李映陪了笑,又扯开话聊了半晌,见萧轲兴致不高,想是自己这次怕是得罪到行之公子了,暗自悔不当初,悻悻地告了辞。
萧轲倒没有怨怼的想法,只是想到姜衡期都让李映来试探自己了,那么该动的手脚就应该快一些了。
要过年了呢,应该是最后一个年了。萧轲盯着李映在雪中踏下的痕,盯了许久许久。
李映出了萧府便马不停蹄地入了宫,将那句话转述给龙椅上的那位时,那位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姜朝的皇上和他的探花郎在御书房沉默了许久,久到探花郎肚子打鼓的声音都响过了几轮,姜主才发现他的探花郎要饿坏了,于是摆宴,清欢。
姜衡期突然很想萧轲,很想很想,他在萧轲于漠北峙敌时,都未这样想念过。
姜主是一个想到就做的人,待他轻车熟路摸进萧府的时候,月白如洗,眠了许多许多犹在梦里的人。
却没有萧轲,萧轲在白日贪睡得很,夜里却总是要过半才能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姜衡期自以为轻手轻脚的不会吵醒萧轲,摸进他房中时,抬头就同那双漂亮的眸子对上了。
姜衡期着了便服,身上那股子气势却还是万人之上的。萧轲只着亵衣,披散着头发,不明他的来意。
姜衡期走近,便见萧轲不动声色地向内侧移了移。赌气一般,姜衡期直接坐到了床榻上,便见那人拥紧了被子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姜衡期:“行之,你以前不会怕我的。”
萧轲瑟缩了一下,回:“以前你不是疯子。”也是不敢声张,声音放得很低,虽说这院中杂役小厮皆不在,萧轲还是怕被人知道了该眠在不知哪个贵妃玉臂上的人现时在自己面前。
姜衡期拨开挡了萧轲视线的发,如愿地看着他皱眉却不发一言的抑郁着。
“我一直都是疯子,行之不知道么?”姜衡期笑言。
萧轲打掉姜衡期停在自己肩上的手,道:“以前的你,还懂得隐忍。”
姜衡期大笑了起来,左右这院子周围无能听见的人,夜探“闺房”这种事,要做足了功课才好。
他摩挲着萧轲的脸,从上滑过住在下颚处,拇指一下下抚着唇,萧轲偏头躲过,他便不厌其烦地将头再扳过来。
“行之,你那么聪明,怕是很早就知道了吧?”
很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不是皇子对侍读,不是皇上对臣子,不是栽培和利用,而是要听你在我身下,吟哦出声。
萧轲的眸沉了下来。
很早么?也不是很早。只不过发现身边打算助其登上最高位置的那个人,越来越喜欢碰触自己。
不过是在自己练习书法时,他会不经意般说行之你这个字写的不对,然后覆在自己手上执笔,连气息都贴得那样近。
不过是偶尔打闹时喜欢将自己拥住,讨了饶也要过一阵子再将自己放开。
不过是在有了侍妾后自己当玩笑一般的那句话——行之,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
然后是自己出征前,突如其来的叼住了自己的唇,声声如凿雷般耳语着,我不会再忍。
唇上有了温热,姜衡期这次吻得极为小心,慢慢地贴住,再离开,再贴住。
这是姜衡期第三次吻他,之前的狠戾消失殆尽,如期打乱了萧轲的思绪。
颤抖的舌敲开了牙关,勾住另一个,同样颤抖着却不敢前进的。二人跌入柔软的床,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缓慢,眼、鼻、耳……
萧轲在失去清明的前一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阿期,遇到了木越,我才知龙阳也没什么坏的。”
萧轲很擅长地,一针见血。
可能是月光太哀伤,高高在上的君主没有发脾气,他甚至温和地问:“他真的有那样好?”
姜衡期眼中有不掩饰的伤,还是月色太好了,透过窗,映得人心都柔软真实起来。
萧轲:“他很好很好的。”
有多好?是如我一般视作生命,进退维谷地想尽办法抓住你,留住你?还是费尽心机,每天面对着自己厌恶到极致的东西,只为有足够的能力把你护在身后?
萧轲可能真的不爱自己吧,就算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就算是十几年的光y-in也没能让这个人仁慈起来。
因为姜衡期听见他说:“我遇到他,才看见了光,才知道自己苦苦守着的那些其实都没有我自己来的重要,因为有人在心疼。”
他说:“阿期,你好好待文郁,她是个好女子,即便我对文家没有一丝的好感我也还是要说,她待你,真的很好。”
“是萧轲永远都给不了的好。”
第9章 旧思
姜衡期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忘记自己被从小教导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了,那个他爱了十几年的人,他总是想着给他时间,待自己再努力一点,待他对自己再舍不得一点。
可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敌军的将领,爱上了……一个死人。
怎么争呢?还可以怎么争?
“行之,我很累,你不要吵了好不好?”没有那个需要仰望的自称,姜衡期就这样示弱一般喃着,如愿堵住了萧轲的嘴。
萧轲的眼深邃着,没有看任何东西。姜衡期卧在榻上,扯过被子道:“我许久未曾睡过安稳的觉了,行之,不要吵,我丑时就走。”
萧轲任他躺在自己身侧,就像曾经,他是侍读,他是三皇子。他温书累了便会缠着自己在软榻上一同小憩片刻,同衾而眠。
月色静好,烛火未熄。姜衡期未更衣,带着霜雪的轻寒一点点渗过来,是萧轲能承受的温度。
同床竟异梦,儿时是旧时。
姜衡期想着那个少年,想着国子监初见时自己的“莽夫之子,焉知《大学》?”和那个少年高傲的眉眼。想着因了这少年而得的萧家举族的相辅和这少年割袍的决然。
睡去……
萧轲不认为姜衡期可在丑时清醒过来,便不睡了。
明日起身,他仍是君,自己仍是臣。
萧轲一直很怕自己难眠的时刻,因为没有了未来便会久久沉浸在过去。
然后想到了阿越,在留风崖上,一同跌下去的二人。两方各自设下的计,友者非友,敌者不敌。
好在锦瑟一毒没有毒发一说,只是一点点耗着人而已。在崖底,亲眼见了他的登峰造极的岐黄之术,和对锦瑟的束手无策。
阿越曾说过:“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你,那时你还是被萧逸宠着的孙儿,他来逐灾民,一直逐到漠北以北。瘟疫起的急,他本是带你巡防,圣旨突下,不得已带了你来。我记得那时你被围在团簇的兔毛之中,好看得紧。而那场瘟疫没有要了我的命,只是自此我从姜人变为了夷然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