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功勤不由心头一阵疼。楚风雅如此用心想助宋功勤有朝一日能胜过郭学明,眼下却被告知宋功勤想胜郭学明原来只是为在另一位女子面前挣得荣光,这教他情何以堪?
“风雅,你休听我三弟胡说。”宋功勤赶紧低声说了句,继而转向宋功远,毫不客气地冷冷赶人,“你二哥长途跋涉,已然累了,别在这儿打扰我休息,赶紧做你的正经事去。”
宋功远颇为无辜,不解望向莫名严厉的宋功勤,道:“二哥,你何时气量变小了?我们不过就是说两句顽笑话,你怎地忽然如此凶?”
闻言,宋功勤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他们兄弟姊妹幼时便失了母亲,父亲又过于严厉,大哥大姐,包括自己,对这个幼弟多是纵容疼爱,今日宋功远完全是无心言语,说不得过错,却被自己疾言厉色,说来也着实委屈。念及此,他稍稍缓和语气道:“我只是疲倦。功远,你先让我稍事歇息,我们兄弟改个时间再叙。”
“那行。”宋功远端是不知趣,这边点头应完,转头便对楚风雅道,“让二哥休息去,楚大哥,我同你一见如故,我们继续聊我们的。”
宋功勤顿时黑了脸,这回他心道,可别怪我不顾念兄弟亲情,就是用拳头,也非把你赶走!
然而——
楚风雅抢在宋功勤开口前附和宋功远道:“难得与人聊得如此投机,我们换个地方坐下好好言欢。”
眼见楚风雅打算同宋功远一同离开院子,宋功勤赶紧拦住前者。“风雅,”在弟弟面前他又不便说得露骨,只得寻找托词道,“你也一路风尘,别尽顾着讲话太累着。”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正谈兴浓,怎会累?还是说宋兄觉得楚某配不上与令弟结识一番?”楚风雅这番话说得生疏至极,还语带挑衅。宋功勤心知对方这是同自己置气,可如此境地之下,他哪里敢再一撄其锋,怕是自己若腆着脸跟上,都只会令对方更恼恨自己。思来想去,心中纵有千般无奈,也唯有止了脚步,瞥了眼宋功远,他轻声对楚风雅道:“待你回来,我再与你说。”
“秦宋,秦颂,你这名字取得好。”楚风雅凉凉飞来一笔,再也不看宋功勤一眼,径直走出庭院。
宋功勤怔怔望着楚风雅离去的背影,对方的深深在意让他心中感动,可也同时心痛。楚风雅年少单纯,才解情意,便托付自己,自己却偏偏没能把最初的心动留给对方,关于此事,他的确无可辩解。再念及当初楚风雅害怕被自己瞧见真容,至今都只敢戴着面具,想来形容与只惊鸿一现便被传成京城第一美人的秦颂有天堑之距。如此想来,秦颂于楚风雅,大抵是真的切肤之痛。
楚风雅心中有多受伤,宋功勤不仅感同身受,更是倍加难过。楚风雅离去之后,他便只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回来。
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最终,没有等到楚风雅,反而瞧见自己三弟返回。
“二哥,你不是去了休息?杵在这儿做甚么?”宋功远远远瞧见宋功勤便惊异问道。
眼下宋功勤分外不待见自己弟弟,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反问:“风雅人呢?”
被如此提问,宋功远总算想起自己来意,答道:“我就是来替楚大哥传话的,他说自己初到京城,自是要好好游玩一番,说着便离开了,让你勿挂。”
宋功勤被噎了好片刻,最终硬生生吞下“看你做得好事”,追问道:“他说何时回来?”
宋功远点头道:“他说了,他说待得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便归。”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这是柳永晚年所做的《少年游》,楚风雅引用这一句,岂不是说等他老了才会回来?宋功勤虽知楚风雅说得气话,依旧不觉心中焦急。这回他再按捺不住,瞪向宋功远责问道:“你又同他说了甚么关于秦小姐的话!”
宋功远一头雾水地打量宋功勤,声音不自觉小了一些,如同自喃道:“我夸未来二嫂两声又如何了?”
一时,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宋功勤胸中抑郁,又无法同三弟说清,几番叹气后,不再言语,直接施展轻功越过墙头出府而去。
天子之都自是繁华,九衢三市,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宋功勤虽有心找人,奈何原本便是众里寻他,而楚风雅更是有心避人,如此寻人等同大海捞针,何等不易?
尽管宋功勤找得焦切,找得用心,一连数日徘徊街头,他终是没能找到楚风雅,唯有盼着楚风雅早日消气能主动回来见他。
这日,当朝宰相秦重道寿辰,尽管宋功勤心中抗拒,最终还是不敢违背父亲之命,如期前往赴宴。
说来,比起从小x_ing子乖张,为官后几乎不与同僚进行任何交际的宋保国,秦重道以状元出身,娶了公主成为驸马,一路仕途顺畅,似乎是八面玲珑,在官场左右逢源,但某种程度上,两人又颇相似。宋保国孤僻,秦重道也颇清高。秦重道曾连五十大寿都只私下度过,可以说从未在家摆过宴席。今年他五十五岁,本来定是不会贺寿,此时刻意高调,想来是和宋保国“抱病”殊途同归,教任何一位皇子都没有办法与他私下接触。
当然,不管秦重道设宴是何用意,位极人臣的秦相宴邀,朝中官员自是人不到也必礼到。这夜的寿宴好不热闹。宋功勤人微权轻,本来只当凑个热闹。许是秦相还记得自己曾有意招这个女婿,宋功勤献上寿礼的时候,倒是多看了他两眼。宋功勤想到因为秦家才导致楚风雅至今生气不愿见自己,兀自心事重重,哪里有空留意其他,就连秦家千金秦颂现身为父亲拜寿都未曾注意。
不过,宋功勤心不在焉,却有人在旁提醒他。宋功勤从小上山学艺,下山后只在家中不过无所事事了一段日子便出门闯荡江湖去也,原本他与京城子弟并无任何瓜葛,只是,他曾好奇竞争对手郭学明,特地在酒楼随意结交了一个官员家公子打听消息。此刻,那公子哥在宴席上找不到其他能说话的人,便凑到宋功勤身边。他还记得宋功勤与郭学明的渊源,在众人的目光为秦家千金吸引之际,他一边赞叹地盯着这位大小姐看,一边饶有兴致揶揄道:“外传秦家小姐清绝脱俗,今日一见,我倒觉得是灼灼如桃花。只不知宋兄与那郭大人,究竟会鹿死谁手。”
为着届时能在楚风雅面前道出“自遇见你后,我便再未多瞧秦小姐一眼”,此刻他特地不去看对方,倒是因为公子哥的说辞,不觉注意到居然出席了今晚寿宴的郭学明。
宋功勤清楚郭学明对秦家小姐素来有意,但他觉得对方应是忠于职守的人,既然在陈州捉拿要犯,照理不该玩忽职守,回京城赴宴。出于好奇,他随口向一旁的公子哥打听道:“郭学明一个燕山府路的地方官,怎么最近来了京城?”
公子哥消息灵通,张嘴便答:“你可不知,这位郭大人好威风,刚破了一个大案,那案件由于案情重大,之前已送至大理寺,如今郭大人破案回京,只怕又有升迁。”
宋功勤闻言心中一动,赶紧追问:“甚么案件?”
“说起来简直骇人听闻。那是涉及十几条人命的凶案,凶徒可怕之处在于,他并不是简单杀人,而是将那些人制成药人,弄得生不如死。”
“那凶徒被抓住了?”
“那凶徒已畏罪自杀,不过涉案的一干人等全被郭大人押回了京……”
公子哥继续说着诸如郭学明运气甚好,想必接下来官运亨通的说辞,宋功勤听得漫不经心,心中是对柯策命数的感叹。当初苗未道传授他们掌法,不知是否想过柯策会是如此下场。
两人正低声交谈,另一边秦小姐向父亲祝过寿便很快离开宴席。她的丫鬟倒是扶着小姐消失大厅后又悄悄折返回来。宋功勤本留意不到这个小丫鬟,然而,对方来到大厅竟径直朝他走来。
“这位是宋将军家的二公子吧?秀儿给宋公子见礼。”
眼下一屋子的大人物汇聚一堂,这个叫秀儿的丫鬟却独独朝他施礼。宋功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秀儿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他无官无爵,索x_ing使了江湖人的用词。
面对一脸疑惑的宋功勤,小丫鬟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家小姐希望请宋公子到后院的湖心亭一见。”
这一邀请着实出乎宋功勤的意料。且不论秦颂究竟是何用意,仅仅是如此一位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主动要求私会异x_ing这一行为便已教人不可思议。为此,宋功勤不觉踌躇,他原本便想避讳,同时也不希望因自己这一行为败坏了秦小姐的名节,可话说回来,对方不惜清誉主动邀约,许是有重要事情相商,宋功勤胸有侠义,怎能置之不理?
并未听见小丫鬟说辞的公子哥好奇地频频打量向两人,为防更多人知晓此事,他快刀斩乱麻,对公子哥说了一句自己饮酒过多需要离席片刻,便与小丫鬟一同走出了大厅。
离开宴席,小丫鬟领着宋功勤专挑选偏僻小路,悄悄来到后院湖心亭。抵达湖心亭,宋功勤便见秦小姐已等候在此,只见秦小姐坐在石凳的软垫上,她的面前还放着一张七弦琴。
小丫鬟请宋功勤在秦小姐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后便迅速消失。有那么片刻,宋功勤想不通地呆呆发怔。
原本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已如何都说不得清白,这小丫鬟竟然还不看着点,任一个年轻陌生男子与自家小姐独处。宋功勤颇想留住小丫鬟,然而,小丫鬟的行为显然是秦小姐示意,他也不便多说。待小丫鬟离开后,他正襟危坐,正容询问道:“秦小姐,不知你邀我想见所为何事?”
自宋功勤抵达后始终低头凝视琴弦的秦小姐闻声抬起头,深深望向宋功勤的眼睛。一位大家闺秀竟如此大胆直视陌生男子,宋功勤反倒被看得微微失措。
刚才他未细瞧秦小姐,于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今日对方画了颇为艳丽的妆容。曾惊艳了宋功勤的秦颂不施粉黛便自有天生娇容,她娉婷而立,一身素色罗衣,风姿宛如天人,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而此刻,秦小姐精心画了眉,以朱砂点唇,身着桃红绣花绫罗裙襦,以宝钗修饰如瀑秀发,宋功勤蓦地想起方才公子哥以桃花赞秦颂,那果然喻得贴切。只是,不知是否心境变化的关系,宋功勤反倒觉得眼前的美人失了曾经出尘风姿,落得只像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