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景衰颓地回到了住处,他关了院门,锁了窗户,衣衫未褪,摔进了床里。四周安静下来,只剩呼吸浅浅。这个时候,所有情绪都被放大,恐惧、愤怒、不甘、愤恨……而那些深匿于心的记忆,也在“无痕”的刺激下,破茧而出,争先恐后般涌了出来。
关于林家那场灾难,事发多年,已经不太有人能记得。但身为死里逃生的当事人之一,顾念景却是一辈子不敢忘,更是不能忘。
顾念景一开始并不叫顾念景,而是叫林陌。林家以酿酒起家,家中祖传“花酿”更是让林家酒业名扬天下。一年暮春,穆尧微服私访,品尝到此酒,回味了许久,直赞:“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品”。后来,穆尧颁了圣旨,将林家“花酿”奉为贡酒,专供皇亲国戚。
此等殊宠,却是令林家惶恐备至。需知,帝王心,难参透。一时的殊宠并不等于一辈子的殊宠,帝王的殊宠,于普通人来说,就和博弈无异:如若一着不慎,便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所以,有了此等认知,林家更是兢兢业业,严格把关送进宫的花酿。
然而,还是出了事。那是顾念景七岁的时候,在穆尧长子穆谦的生日宴上,被奉上穆谦那桌的花酿在小宦试毒时,银针变了色。穆尧脸色登变,当即下令关押了顾念景的父亲,林参。
林参在狱中直呼“冤枉”,林参之友,通政使司副使宋修,也请奏皇帝,说事有蹊跷。
宋修冷静分析,原因有三。林家花酿早在未被奉为贡酒的时候便已是有口皆碑,而在被奉为贡酒后的这三年,更是没出过一点纰漏。为何偏偏在皇子生日宴上出了这等事?这是其一。再有,花酿既是被奉为贡酒,那么开坛前都会有专门的人拿银针试毒,试过一次后并不算完,在倒入酒樽中后还得再试一次。如此两次,杯中酒方可饮用。如此严格又谨慎的把关,林参不会以身犯险。最后,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参有心害皇嗣,也断然不会选择这么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林参并非孑然一身,他的身后,是整个林家。所以,宋修上奏,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客官分析,道出案情蹊跷。
穆尧做事,向来秉承一个原则:不错杀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他听宋修分析,也觉事有蹊跷。但蹊跷归蹊跷,终归是口头分析得来。而大理寺当晚,却是在林府搜出了直接有力的证据——— 一包不明药粉。那包药粉被连夜送进宫,御医将它兑入花酿中,取来银针验毒,一验,银针果然变了色。但这样并不能充分说明在林府搜出来的这包药粉和投在皇子酒里的是同一种,于是,御医又取来验过皇子那杯酒的银针对比检验,发现杯中所下,皆是同一种毒。
这下,可谓是铁证如山。
变故来的太快。林家一百三十余人,早上还是一群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便变成一百三十余条冷冰冰的尸体。管家年轻时当过几年土匪,学了一身护体的本事,拼死才救了顾念景和他年幼的弟弟出来。而他那年幼的弟弟,却在一路的颠沛流离的逃亡中和他们走散,让顾念景自责了这么多年。
这样一通回忆下来,顾念景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那些渗着血的回忆凌迟了一遍。他按了按眼角,指间浸了一些s-hi意。这些年,他韬光养晦,囿居雾宿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给林家一百三十余条冤魂一个交待。然如今来看,这份交待,却是被套以无期。发生在林家的灭门惨案,事隔太久,他虽是当事人,但总归当时年纪不大,而且当年之事很多都是通过管家的口才得知。所以,真相到底是为何?幕后黑手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者目的要把林家置于死地?顾念景不知道,也理不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一个无可奈何中透着零星希望,零星希望里又掺有满腹绝望的字眼。顾念景虚闭上眼,觉得心累到无以复加,于是只能怀揣着那点希望,在原处绝望地找寻与等待一个真相。一个能给林家枉死的一百三十余条冤魂的真相。
残雪渐融,化为水,一滴连着一滴坠到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坑。玉钩高悬,铺满一地清晖。清明前后的雾宿山依然冷,夜间山风呼啸,呜呜咽咽,像是在唱一首挽歌。
风乍起,又乍停,呜咽的挽歌唱到一半被迫喊停,连一点余音也没留下。忽然,睡在青松上的寒鸦四蹿飞起,“呀呀呀”地乱叫一气,声音凄厉,在这四寂的山间夜晚,听着渗人的很。
旺财蹲在土丘上,竖起耳朵抖落一身雪块,蓝眼珠子随着寒鸦飞去的方向转了一转,就又不动了。须臾,在他的斜后方,忽然现出一道人影来。旺财嗅觉灵敏,反应也够快,感受到那道人影后,立时奔了过去。像一支出弓的箭,挟带一身锐气,速度极快地扑了过去。
却是扑了个空。
倒不能怪它。而是那道影子极为诡异,像极一道虚影,只是一团气体存在于那里。旺财略显疑惑的歪了歪脑袋,前脚掌刨地,又把鼻子凑进去嗅了嗅,发觉没闻到什么陌生人的味道,便直立起身体,冲着刚刚虚影存在的地方嗷了一嗓子。声音中透着一股狠劲儿,嗷完后,旺财又举起爪子拍了拍脚下雪地,像是在宣示主权。
做完这些,旺财静立了会儿,发觉实在是没什么人来,便踩着步子一晃三摇尾地回去了。
待旺财走远,在它身后,忽然现出一道影子来。影子被月色晕开,在地上牵出一条歪歪斜斜的痕迹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顾念景第二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见轩墨,整个人颓的不行。轩墨几日没见他,没想到这一见面就让他的视觉接受了这么一个颇有些震撼的画面,这让他有些许好奇这几天在顾念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往日的顾念景,极其顾惜自己的形象且十分之臭美。冬日的衣服,绝不连穿三天,头上的发带颜色,绝对要和当日所穿的衣服配套,绝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把脸皮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身上随时随地携带一柄木梳,好方便他无时无刻能整理他的发型。故而,今日这样一个面色憔悴的顾念景出现在轩墨面前,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轩墨往后退了一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看着顾念景不好的脸色,想了一想,还是问了,“你怎么了?”
顾念景抬眼看了轩墨一眼,轩墨莫名从这双往日里都盛满笑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委屈来,于是他不自觉放低了音调,又问了一句,“你究竟怎么了?”
顾念景朝他走近一步,揉了揉眉心,问:“轩墨,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问完不待轩墨回答,立马又道:“你绝对能办到,而且这个要求绝对不为难人。”
轩墨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又想着他平日里也的确没对自己提过什么为难人的要求,便点头应下,道:“你说。”
顾念景见他点头,桃花眼立时弯起,他微微弯下腰,冲轩墨张开手臂,说:“轩墨,你抱抱我吧。”
言语恳切,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在里头。要说这要求的确能办到,也的确不算为难人,但轩墨还是踯躅不定了一下。顾念景等了片刻,见轩墨仍没有动作———既不摇头拒绝,也不伸手回抱,于是自作主张,向前走了小半步,拉过轩墨的胳膊,就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轩墨被顾念景如此做法给弄得怔了一怔,却也没有挣扎,只身体略显僵硬的由他抱着,双手杵在身体两侧,实在不知该做怎样动作才算恰当合理。
顾念景才不管那些恰当与否,合理与否,他只知道,在他拥面前这人入怀的时候,心里头那些灰败的情绪一点一点土崩瓦解,像是清风拂面,一下子就把那些个情绪吹了个一干二净。
“你不抱我没关系,有我抱着你就可以了。”顾念景贴着轩墨耳朵,到底是没胆大妄为亲他一口,磨蹭半天,才道:“轩墨,其实我刚刚心情不太好,你能感受到吧?恩,一定能的。但你不知道吧,现在我这么抱着你,不好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轩墨。 ”顾念景说着壮着胆子蹭了蹭轩墨的脖颈,“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啊,不多,就一点就好。”
待说完这句,顾念景发现轩墨耳尖浮上一层薄红,紧接着,人就在自己怀里挣了挣,“松开。”
两个字说出来,竟是有了恼羞成怒的意思。
顾念景无赖上身,将刚才没派上用场的胆大妄为用在了此处,“我不。”说完,就又把人往 怀里带了带,又捁紧一圈。
“……”轩墨额角青筋跳了一跳,对于顾念景这种无赖行径,到底是没那个好脾气忍受,正欲出掌袭他后门,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黑影。那道黑影轩墨只看一眼便确信自己是没见过的,当即收回掌式,对着顾念景低语一句,“外面有人,不认识。”
顾念景听出轩墨口中的正色,于是当即松开手,装作无所察地顺了顺轩墨被他弄乱的头发,不经意往外一瞟,没看见人,又怕再瞟一眼被黑影发现,于是放低了声音问:“还在吗?”
轩墨偏了偏头,打开他抚弄自己头发的手,趁此向外瞟了一眼,道:“不在。”
闻言,顾念景规矩站好,全然不见刚才的无赖劲。
轩墨求之不得这样规矩正经的顾念景,只是眼睛落到他眼底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到底还是忍不住停了一停,还是有点好奇顾念景这几日的经历。
顾念景像是猜得他心中所想,摸了摸眼底黑眼圈,看向轩墨时眼神颇为哀怨。
轩墨心头一跳,莫名就不想知道了,但他阻止不及,顾念景嘴里没个把门就秃噜了出来,“不用看了。想你想的,你得负责。”
“……”就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答案。
轩墨左手按了按额头跳的欢脱的青筋,右手指了指门,毫不客气道:“劳烦你滚。”
顾念景应了一声,就真的滚了。但人还没滚出院门,就又折回来扒着门框,快速同轩墨打商量,“下午我能把旺财带来吗?它几日不见你,实在想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