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几文钱买了一块,淮宵一口,自己一口,很快就没了,淮宵眼瞧太子虽顶着严肃神情,却又还咂咂嘴,唇边儿留了点渣,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淮宵这一笑,让太子想起方才眼见着街上不少妙龄妇女,额间贴的那一点酡红梅花片。
心想这梅花片若是贴在淮宵眉间,该是何等景致。
「今儿是大年初四,灶王爷要查户口,」
方故炀看周围人来人往,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之中,趁机抓起淮宵的手,捏了一下他的掌心,笑道:「你可要跟紧点。」
一愣神,淮宵就被方故炀给拉到了桥边,回过神来,才拧着方故炀的手给捏了回去。
护城河上有一座桥,名曰「至喜桥」。
那桥上的宝塔楼亭七座,雕花刻兽,为镇守洪水,可避风雨。
至喜桥下桥洞里,吊了枚大铜钱,孔中有一铜钟,上书「钟响福兆」。
人们站在桥上或河边,用手中铜钱投掷铜钟,若是中了,便天佑来年幸福安康,万事顺意。
太子从衣着摸出银锭,犯了愁,四周望望,才看到桥边一家孤零零的桃酥饼铺,他便叫淮宵原地站着别乱跑,自己揣着银锭去换铜钱。
那店老板约摸是新来的店家,不识得他身份,嫌银锭不好找钱,有些扭捏。
见他面露愠色,衣着又十分华贵,气度不凡,店老板心想怕是遇到了恃强凌弱的皇亲贵戚,哆哆嗦嗦地把钱盒子拿出来,准备给他兑。
方故炀抿紧了嘴唇,看出店老板心中所想,又懒得再等,转头看了一眼河边乖乖站着的淮宵,就把银锭往桌上一放,取了两枚铜钱,转身便去了。
一人一个,铜钱平躺在手里,沾了些太子手心儿薄薄的汗。
淮宵细细捻着铜钱上凸出的纹路,像是想了什么,耳边唢呐锣鼓之声越离越远。
见方故炀准备朝桥那边去了,淮宵低声道:「水边有些滑,你别靠太近。」
方故炀挑了个不算近,但视野很开阔的地儿站好,挑起眉梢,借着花灯缠树的微弱灯光,往桥下打量。
待方故炀朝那桥下铜钟掷出第一枚铜钱后,两人都能耳闻清脆的哐当一声。
见那铜钟被自己的力道冲得一震,心中不免得意,方故炀鲜少的孩子气没压得住,不禁回头一笑。
这不常发笑的太子,一笑起来,是目如朗星,梦落人间。
在淮宵眼里,似乎在这夜色低垂之中,把皇城的半边天都点亮了几分。
想着想着,等太子走过来,淮宵又把手里自己攥着的那枚放到方故炀手心。
后者先是一怔,而后抬眸看他,寒气吹入喉间席卷一番,嗓音略微发哑:「怎么了,不去试试?」
「想来,征战沙场,弄权政斗。」
淮宵一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方故炀的肩头,「安康与顺心,你比我更需要。况且,我的臂力比你差远。」
他接着说,「我这一份,你就带着一起了吧?」
头顶灯光晦暗,倾泻下来,打出一片y-in影,碎在方故炀的面容上,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他把手中铜钱死死攥紧,直到它又被汗沾了些许,才慢慢张开手,眼神又投向淮宵。
说到底,他与淮宵,如今在这宫里宫外,又何尝不是宠辱相连,事事都需要走同一步棋,抓紧同一根绳索?
两人的心若略有偏差,或稍有不慎,都容易落人话柄。
也或者说,北国如今国力尚弱,天下又战火四起,大裕相对较为强盛,连淮宵故国的覆灭苟存的权利,也将牢牢掌握在方故炀的手中。
这天下,又有什么不是他的?若是有,也迟早会收入囊中。
对于征服,他一向是如一头猛兽,如狮擅领,如虎好独。
太子握着那枚铜钱,没有像之前一般走到江边,而是站在原地,目测一番,距之前站着投掷的地方也不过三十来尺远。
他站定了脚,侧过脸看了眼淮宵,斜着身子,手上一蓄力,瞄准了铜钟,猛地将铜钱飞了出去。
同时也像抛出了什么似的,如释重负。
方故炀转过身来,倾身抱住了淮宵,而淮宵双手抬起,勾住他环住自己的臂,脸埋进了方故炀的颈间。
闹市中,那搭起的戏台子敲锣胡琴一阵儿响过一阵儿,又不知是唱了什么戏。
淮宵已没有心思去听唱词了,他就想在这世间Cao木与暗处昏黄的遮蔽下,好好放松一下。
而在这人怀里,他耳朵也不知是冻红了还是羞,敷上一层绯红。
身后河水潺潺,淌过山河,映着河灯天星,风流不已。
这条河躺在城中,是看饱了千百年兴衰。
而这岸上的两人,还未历经人间的风雨。
第9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他们回府之后互相道了晚安,便各自回屋睡了。
第二天习惯x_ing早起了来,方故炀才明白过来还在大年初五,不用去书院晨读。
天还微微亮,屋内地龙烧得有些旺了。梳洗过后,太子照常提剑去府里中院练起剑来。
这次是没拿自己的长剑,而是取了淮宵那日使的朴刀。
脑海里回忆了一番那日淮宵的招数,单刀看走,双刀看手,背刃分明,或劈或刺或砍,样样精通。
他刀尖与臂膀连成一条笔直的线来,刀刃向左,弧形为抹,向前直刺一番,刀尖力达。
少年一个鹞子翻身,带得身上戈氅的角掀起波浪,脚上云头鸟皮靴蹬地,手握一把长刀划破寒风过堂。
近侍见他停下歇息,送来绫帕,太子接过来抹了额间的汗,抬头看了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他将绫帕叠好了放回托盘,才开口问那近侍:「起过了么?」
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近侍连忙摇头,发髻上双蝶纹铃响了三两声。
她轻声答:「回殿下,未曾。」
太子心想,看来昨夜是在街上给闹得疲乏了。
他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近侍连忙跟上。
太子抬手止住了她的步子,回头见那托盘上的玉牙梳、赤金牙盆等等,便接过她手中的盘上的青花骨碟,将梳洗用具放到骨碟上,道:「退下罢。」
推开木门挑帘进屋,见自己那描金的檀木床榻上,淮宵正对着里侧自己睡的位置,合了眼,呼吸浅浅。
他手臂搭在锦被上,眉似弯月,人也宛如这塌,给镀了层金边。
太子坐到床边,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淮宵的脸,又替他掖好了透风的被角。
这人昨夜里迷迷糊糊抱着被子往自己床上睡,给他空出一大片位置,晨起又发现他钻进了自己被里,抱过来的那床被褥早不知给一脚踹哪儿去了。
又容他多睡了会儿,方故炀见他已眯着眼睛躲在锦被下在偷瞄了,便伸手要把他捞起来,淮宵反而不依,往里挪了些许,还是被方故炀一伸手给揽到床边儿。
「今日可有安排?」
方故炀推了推他,想笑他懒,「淮宵?」
被叫到的人懒洋洋的,双手举过头顶,散散地躺在软枕上,手腕露出被褥一截,一眼望去,好似凝聚了天下无双的霜雪。
淮宵挪了挪身子,嗯了一会儿,还没清醒过来,半晌才答道:「随你。」
顿了顿又问,「你不进宫了?我突然想起来,惊鸿跟我说朝中又有人弹劾你。」
「弹劾我?」
方故炀又捏了一把他脸,起身取了躺椅上一袭玄色窄袖长袍穿上,俊朗的面孔此时带了些y-in鸷,回头看淮宵时又换上了温顺:「这就进宫会会。」
淮宵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扯着方故炀的蔽膝,把人拉至跟前,从被褥里坐起来,半跪着,为他理了衣袂。
「路上小心。」
「对了,」
方故炀一步三回眸,「父皇召见你。」
「我?」淮宵苦笑,「质子有什么好见的?」
方故炀道:「不知道,或许是国事。」随即又说:「快些。」
太子唤人送来淮宵的衣服,近侍也识趣地退下了。
看着府内一个个近侍,太子心中有些烦闷,她们衣领越拉越低,话尾收得愈发婉转,妆容也愈发精致,其意味不言而喻。
虽平时不甚注意,但总被那亮眼的各式红妆惹了眼来。
心下不免更躁,想着是该找府内总管长叙一番,喝上那么几盏才进府的霍山黄芽。
淮宵倦意留存,被太子伺候着换了一身不同于往日的月牙白,双眸深邃如海,端得透出杳然之气。
「上车。」
他俩相处一向寡言少语,心却是万分的默契。
方故炀刚撩起车帘的一角,淮宵就为他铺好左脚的垫子,淮宵刚缩了缩脖子,方故炀就给他紧了白狐裘袄。
这是可怕的习惯,但十方春冬已过,两人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行至金銮殿前,踏过汉白玉阶,登入了殿内。
文武要臣列队站好,对着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跪拜叩首。
方故炀微微抬起头看头顶藻井的那头花色角龙,张牙舞爪,又走神想到父皇召见淮宵的旨意,心下竟有点忐忑不安。
倏忽间,他感受到皇帝的视线,马上镇定下来,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颔首,后者则是轻描淡写地点头。
一朝江山,一朝臣。
古往今来,文臣武将,都只是统治者将天下牢牢握紧的工具。
若是佞臣当道,武将不武,龙椅失控,天下生灵涂炭。
为君者,擅用贤能,慧眼识人,是为大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