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紧闭,右手又握着那根毛笔,笔端水墨晕染透了宣纸。
淮宵,又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他如瀑的黑发铺散到后背,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他睡颜朦胧,眉目自成诗三百。
加之四周安静,甚至能听到他有规律的浅浅呼吸声。
睫毛长长弯弯,动一下似乎就缭乱了这氛围。。
他还是这样,这么多年了,别的再怎么改,总归是无法改变自己睡觉的样子。
方故炀有些紧张。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拿走他握在手里的笔c-h-a进雕花笔筒,把他的右臂抬起,搭上小腹。
本来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做完这一切后,神色竟有稍许缓和。
他轻轻的蹲下身子,用最小的力气扣住淮宵的脚踝,慢慢脱掉鞋袜。
面带着自己都察觉不了的微笑,右手穿过人的颈后,左手穿过人膝后,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还挺重。
方故炀把人往怀中紧了紧,脸埋进他颈窝偷偷嗅了嗅。
果真是睡着了比较乖。
自己坐到自己那张拔步床上,把人箍在怀中抱紧,抬手轻轻地为他顺背。
这一顺,倒是把一向浅眠的淮宵给彻底顺醒了。
迷糊间,睁开眼便见自己在太子怀中,下意猛推了一把却又被一股狠力给摁了回去。
「别乱动。」
方故炀抱紧了他。
淮宵愣了愣,随即闭了眼,哼哼几句,埋进他怀里。
「你就不怕吗。」
闻言,淮宵睁开一只眼,微抬起一点,看他棱角坚毅的下巴。
刚好看见太子吞咽,喉结滚动。
像是明白了什么,淮宵一乐,闭眼想继续睡,但还是问了句:「怕什么?」
「没什么,睡吧。」
淮宵感觉,禁锢着自己的人突然又收紧了怀抱,就像野兽突然又拉紧了捕猎的天罗地网。
待到睡得浑身无力,淮宵一觉醒来,发觉竟已是日上三竿。
迷糊间,他伸出左手一拍,身边空空如也。
他裹紧被褥,不管凌乱的黑发搭在脖颈间不舒服,只顾着发呆,且贪婪地汲取着这张床上的气息。
直到传来敲门声,淮宵一下子才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穿好鞋袜,站起身来。
窗外暖阳洋洋洒洒,跌入到太子府庭院中,洒至太子寝殿内的书案之上。
淮宵的手轻抚上去,竟然整个人有了几分暖意。
屋外侍女见是淮宵醒了,连忙端了一盘s-hi布杯盏上去,「淮宵殿下。」
收拾过后,淮宵问她:「太子去了何处?」
侍女答道:「回殿下,太子殿下进宫上朝。」
淮宵点了点头,「现在是午膳时间?」
「是的,已备好午膳。太子殿下清晨吩咐不用叫殿下起床。」
一怔愣间,不经意地,淮宵心中无论被触及多少次也会引起一阵微微颤动。
他点点头,表面上依旧冷淡道:「我知道了。」
大裕皇宫内,朝廷之上。
卫惊鸿第一次上朝,天未过五更便被父亲拎了起来,睡眼惺忪,站得越来越歪。
被太子掐了一把之后,抖抖袖子,佯装清醒,打量过四周。
以袖掩口,他凑近太子殿下的耳朵,悄声道:「皇上怎么还没来?」
「不急。」
依然万事波澜不惊的语气,方故炀皱了皱眉,心下算了算,「从五更天到现在已数时辰,众朝臣都有些等急了。恐怕是有什么要事给耽搁了。」
「正午了,好饿……」
常尽站在太子左后方,伸出手摸摸肚子,本想偷偷伸个懒腰,不料手被太子逮住。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
一向如一座冰雕一般站在原地的方故炀咳嗽了几声提醒他,看着他的威风铠甲,冷声道:「穿着这身累赘就别乱动。」
他生怕常尽动作大了,甩来甩去那身玄甲会扎到那些老家伙。
「你别跟个刺猬似的。」
卫惊鸿说完不免笑了起来。
常尽挺不屑笑着白了他一眼:「那你就穿着你那身绿袍子。」
卫惊鸿脸上笑意渐浓:「绿袍子也比刺猬套强。」
「我的能扎人。」
「我的能把你罩住。」
「看剑。」
「金刚罩。」
方故炀无奈又想笑,朝周围忍不住笑的人看了几眼,后者瞬间凝了笑容在脸上。
他伸手挡住二人,「行了,别闹了,都在看你俩。」
他亲手把俩小孩儿给摁进文武众臣的队伍里,默默从背后伸出手来,一人一拳头,「记住了,上朝的时候少说点话,言多必失,要说就上谏。」
「收到。」
「得令!」
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看了被扶着走出来坐到龙椅上的人,连忙拱手作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恩浩荡,众臣恭迎之声不绝于耳。
「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
龙椅之上的老人处在幕帘之后侧卧着,由太子的角度看过去,似是身形日渐消瘦了。
皇帝压低了嗓子,咳嗽几声。
「近日来朕身体微恙……众爱卿见谅。」
语毕,他又猛咳起来,接过一杯茶水,抿了半口润喉,继续道:「前日……我大裕军队凯旋,太子和常府长公子,年轻有为。特,赐常公子常尽,白银五箱,珠宝二十箱,常府每月加石三百。」
常尽回想了一下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行礼后遥遥跪下,不敢抬头:「常尽谢皇上恩典。」
他顿了会儿,又道:「赏太子,虎形兵符一枚,可掌羽林军三百精锐。」
方故炀心中大喜,连忙跪下道:「儿臣,谢过父皇。」
皇帝扫视了一眼朝廷之上的不再议论纷纷的众人,继续说道:「有事则奏,无事退朝。」
「回皇上,」
还没等方故炀思忖开口,倒是被卫惊鸿之父,大学士卫清连给来了个先发制人:「臣,有要事要奏。」
第17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丞相一出口,朝中交头接耳的数人瞬间匿了声息,都低着头静候着卫相说出众人心中所想。
从朝臣的角度看去,髹金雕龙椅上人静靠着椅背,四条金光灿灿的龙蟠上圆柱扶手,恣意的龙爪弓起,与搭在上面的皇帝枯瘦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帝嗓音低哑,似磨破了边角,带着砂纸磨过的粗砺:「讲。」
「昨日,金台上大皇子邀约太子殿下饮酒,以作凯旋庆功,却不料被太子殿下砍伤数人。」
卫清连此话一出,朝廷众臣震动不小,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站在方故炀身后的卫惊鸿又气又愤,他哪能忍亲人对方故炀一番訾毁,惹得他一张脸在身边人注视下涨得通红,张张嘴,又将话头尽数咽入喉间。
他只得盯着他的父亲,又看向身前一脸铁青的方故炀。
现下气氛乖剌,太子负手而立,右手在身后朝卫惊鸿比划了一番,示意他切莫冲动。
皇上倒是做得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视线扫过台下众人,病中任有威仪。
他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方故炀身上,口中像含雪般,语调甚寒:「太子,卫相所言当真?」
听得自己被点到,方故炀提起衣摆向前一步。
嗓压得有些低,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回父皇,大皇兄昨日邀我饮酒庆功是不假。只是这庆功的方式,不免有些让儿臣匪夷所思。」
太子刚说完,卫清连躬身作揖大胆抢道:「皇上,大皇子之举乃历代皇家皇位争夺之常事。春寒料峭,内惩院设施陈旧,大皇子年少气盛,我朝皇子人丁单薄,还恳请皇上重新审视大皇子一次,改过自新。」
卫相言毕,朝中一干抱着「立嫡不立贤」祖制想法的朝臣也跟着下跪,不发一言。
方故炀顿觉这朝堂之上,脚下长毯似长出针芒万刺。
他算是听出来了,那句人丁单薄,又何尝不是父皇在处处警告自己?
卫相一向做事进退有度,寡言少语,从不阻挠卫惊鸿与自己交之甚密,今日若不是得了父皇的指示,胆敢如此?
如今皇帝灯尽油枯之势与日俱增,朝中臣子大多支持方故炀登基。
而今天这一出,已被方故炀摸得清清楚楚,他明白这场戏做给谁看。
龙椅上的人拖着病体,勉强坐起身来,身后近侍连忙为其顺背。
一对虎目浑浊,暴出精光,似是怒极。
皇帝一掌拍到扶手上,指端紧贴龙头,冷笑道:「岂有此理。」
他见卫清连仍恭敬地站着,另外几位臣子站于卫清连身侧,对此事态度已然是老顽固。
「当今大裕太子乃朕亲立,是储君!命受威胁,你们还在为作乱者求情,鹤短凫长,这让朕如何放心,待朕百年,尔等愿为太子效忠?」
静默些许,堂上无人敢言。
龙颜大怒,众臣匍匐,唯太子挺直身板,神闲气定。
「退朝罢。」
皇帝起身挥袖,由近侍搀扶着,蹒跚而行,朝幕墙之后走去,又忽然停了脚步,「太子,来朕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