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景云心下又不沉,博衍的眼睛看不见了。
“博衍……”他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却说不出接下去的话。你再也看不见那些好看的人,好看的花,好看的事物了,那么爱热闹的你……
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慕博衍的手已经放下了:“太子,我父亲是王爷,您父亲更是大夏皇帝,这小小眼疾,很快就会好了。”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从事发到现在,都快三月了,中兴王府里人来人往,皇榜也贴出去了,不还是没什么声响。
“嗯,博衍一向喜欢好看的,很快就又能看到的……”
话还没说完,许奉先便急急过来,见景云在,又急急行了礼,见他脸上的焦急神色,景云让他免礼。
第3章 复明
“太子,世子,王爷从宫里回来了,带了良药,说是能医好世子的眼睛。”许奉先话刚说完,景云便拉起慕博衍,让他赶紧带路。相较之下,慕博衍倒是没有那么兴奋,这一个多月,他已经碰到了无数次的希望,每次却都是让他失望。许奉先这次好像跟前些次比,显得心急了些,刚才他说这药是宫里来的,是不是代表着这次会有好结果。跟着景云身后,一行人都疾步向前,相较他们腿长的,他可以说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慕凌恒在大堂,看着他们一行人过来,边上还跟着个老叟,景云没认错的话,那人是莫太医,医术是了得,前些年已经辞官归去,看来父皇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堂里的人见景云在,都预备要行礼,景云挥挥袖子,算是免礼,“王爷,药呢?”
拉着慕博衍坐好,慕凌恒拿出盒子,递给景云。景云看着这小盒,又看了一眼莫太医,老头子点了点头,打开盒子,黑泥一样的药丸躺在那绒布之上,一股非常不好闻的味道随之飘散。慕博衍鼻子动了动,这颗药丸还真是较以往大不相同,至少嗅觉上独树一帜,香是肯定不香的,说臭好像也不臭,倒也不冲鼻,可闻起来就是很不好闻,一定要形容,也只给用不好闻来概括。
坐在那边,药打开放在他手边,许奉先又着人拿来一堆蜜饯干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虽然他看不见,但感受到了。迟疑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太子,父王,博衍在吃这药之前想说句话。”顿了一会,听没人言语,他接下去说,“这几月,像这样的希望已经碰见很多了,博衍希望一会如果没有效果,你们不要过于失望。”
大家都没有说话,世子自从眼睛看不见,撞了一次柱子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欢脱好动,现下虽然也能说会道,听着却不似先前那边漫无边际,总觉得是有深意,今天这话更是在安慰别人,明明他才是那个病人。莫太医开口,“世子的症状老夫听太医说了,也细细看过世子受伤的眼睛,这药老夫也验过,的确是对症的。”
“我慕凌恒的儿子瞎了就瞎了,但若你有再开眼看世间的希望,多渺茫都要试。”倒好茶,递到儿子手中,拿起那丸药,“张口。”
慕博衍听话的张开口,就着茶水努力咽下,虽然味道难闻,但却没想像那般难以下咽。
“莫太医,何时能见效果?”景云问道。
老头捻捻那几缕长胡须,“约莫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过得太漫长,但至少终于过去了,可是慕博衍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果然是没有用。他心里倒说不上太失望,但景云跟慕凌恒就不好说了。景云的手在他眼前摆了又摆,“别摆手了,摆那么用力也不怕掉。”
“博衍能看到?”景云说话中满是欢喜,却见他摇头,“看是看不见,只是感到扑向脸的风有些急。”
莫太医有些奇怪:“世子,可否让老夫号号脉?”慕博衍朝说话方向伸出手,不消片刻,小老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又皱起来,“眼睛的毒已经解了,但世子的脑子里有淤血,所以暂时还是看不见。”
这淤血是怎么来的,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弃去不说,他们想知道的只有一点:“可有法子医治?”
“淤血散了自然就能看见了,”莫太医说的倒是轻轻松松,不痛不庠,“老夫给世子开些活血化淤的药吃着,再配以针灸导之,只是会花些时日。”
听到这话,就算知道实际不会那么简单,但大家伙明显都松了口气,慕凌恒客气的说:“那小儿就有劳莫太医了,许奉先,将回春堂收拾出来,挑几个会办事的,伺候着让莫太医住下。”许奉先得了话,自然下去准备,莫老头子倒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他本来就是来给人看病的,当然要把病看好了再走。而且这小子也有些趣味,并不似坊间传闻那般,毕竟是个十岁小儿,那些以讹传讹的闲话姑妄听之,不可信之。
“博衍,你跟太子许久未见,请殿下去你那院子好生聊着。”慕凌恒说完,大堂一群人东西南北各自散去。
因等药费了两个时辰,慕博衍跟景云接下去聊了几句,跟着他的宫人在边上催,看着天,是快暗了,便告辞回去,回宫前他说:“博衍,孤会奏请父皇,每日来王府看你。”你能看见的时候,希望第一眼能看到的是我。后半句只是藏在心里,不能说出。
若是庄舟,肯定会说,何必呢,但他现在是慕博衍,他能做的只是点头。
之后的日子,扎针,喝药,泡药汤,然后又是脑袋上扎长长的银针,喝很苦很苦的药,泡味道很奇怪的药汤不间断循环,间或景云来看他,跟他说几句话再离开,日子便又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慕博衍觉得他接下去十辈子的药汤苦水都在这小半年喝完了,也不知道从哪天起,眼中慢慢有了光亮,虽还不能视物,但也好多了。
“王爷,过不了几日,世子的眼睛便会恢复如初。只是……”老头子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忍,“王爷……”
慕凌恒看了一眼这个老人,初见时自己还是孩童,如今他已垂垂老矣,“莫太医,实际上本王应称呼您一声老师。这天下毕竟是景家的天下。”攸宁在时还好说,天下安定,虽不说四海升平,倒也算是平平稳稳,没有战乱,也没什么大的灾祸,粗粗一望,倒不失一副国泰民安之相,他乐得当他的闲散王爷,也无不可,他与攸宁,对皇帝多少也是心怀感激的,毕竟是他的成全,才有了他们的琴瑟相合,给了他们一段静好岁月。攸宁去后,经过好几十年安稳的北境却也耐不住s_ao动起来,朝中官多,真正能领军的将领却少,父辈们早已凋蔽待尽,仅存的也都年事已高,纵然还是志在千里,毕竟已是伏枥的老骥,年轻一辈倒是有几个,可惜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沙场风沙的磨砺,更无刀光剑影血气冰霜的洗礼。请缨北去,为了平定漠北s_ao动的匈奴,更是为了震动西南东北的蠢蠢欲动,也为了那帮年轻的肩膀能早日撑起大夏的四围安好,护佑这万万千千的大夏子民。“老师,皇上那就烦劳老师多言语两句。”
莫怀远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王爷的所行所愿,皇上定然是心知的。”
心知吗?慕凌恒的目光停了一瞬,变得空落落的,自己所行之事明面上的从来都不遮不掩,暗地里耍的手段也不避他的眼线,高高在上的他自然都是知晓,而他所愿的,那人真的知道吗?就算知道,他愿意给吗?至少到这会,那人还了博衍一双眼目,接下去会怎样,对大部分人说来日方长,但他却是鞭长莫及了。
莫怀远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便也退下了。皇帝找他来,是为了中兴王,小世子只是顺带,但他一见便知,看着与常人无异的中兴王已非他力所能及了,树木生虫无关紧要,灭了虫细细养着也就好好了,照样会叶繁枝茂,而中兴王这棵大树,却是从根里烂了,别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却是知晓的,他看过也是知的。皇帝不信,才让他来,他嘴里说出实情,听皇帝喃喃地那句——“朕终究是留不住他吗?”他方明白,皇帝不是不信,只是想要有个人来将他从明知不可能的奢望中叫醒。
那日,慕博衍的眼睛看见了,他看清了那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长发束起,眼睛深沉如一汪清潭,眉长且黑,刀刻般深邃,眉目怎么看怎么凌厉,脸较长却又刚刚好,鼻梁不算高挺配着上薄下一般的双唇,整张脸看起来很顺眼,看这双小眼睛转了几转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看,突然就笑了,能看见就好。那个笑却让慕博衍有些恍惚,这个男人笑起来的如沐春风,原本苍白的双唇好像也沾染了一丝色彩,很好看。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门外有声响,而那个人已经走开,听到门外人说“太子殿下来的刚好,博衍应该能视物了。”
马上有个人推门而入,疾行的风带着衣袂飘起,十多岁的少年在光照中向他走来,“博衍可能看见孤?”博衍点点头。
“刚能看见?”他又点了点头。
“孤……我是博衍开眼后……第一个见的人?”先前两个问题都是笃定的陈述问句,而这句却带了些许疑虑。慕博衍不知为何,还是点了点头,这次还带着笑。
中兴王府可能是流年不利,先是世子瞎了双目,然后又不小心撞伤了脑袋,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人阎王那边抢回来x_ing命,上天见怜,又蒙皇恩浩荡,寻得良药觅到神医,好不容易恢复了眼力,却不成想这边刚得了好消息,那厢王爷病下了,而且这一病就如撑天的大山颓然倾覆。
慕凌恒的这病,让慕博衍的心下很是不安,活了快三十年的庄舟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这个世间,不管时光如何翻滚,死亡跟疾病都是那般的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也不管你是身无长物,被人视为蝼蚁,都逃脱不了。这个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看清的人,也应该是这个世界跟他有着唯一骨血相关的人,那个笑他记得清楚,然而这个男人真的就要死了。他是真的难过,就算他们一直不怎么亲近,连话也说的不多,骨血里的东西,却不是轻易可以抹灭,那十年的年岁里庄舟不在,这付躯体却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