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绝影马冲进营地的时候,驻守的士兵来不及询问前线状况,吴樾就带着湿淋淋的身体火急火燎赶到方晗营帐,却在营帐前三步开在停止脚步,像个木头人一样孤零零站着。
槐花还未开败,溪水还未枯竭,明明一切都是美好的景色,他却觉得如果掀开了这帘帐,所有的美好都会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来。
许久,他才动了动嘴唇,放轻的声音似乎怕吵到方晗睡觉。方晗,我回来了。
可是帘帐从始至终未曾动过,没有突然窜出来的少年,没有会围着他转圈的傻瓜,也没有对他说吴樾,你回来了。然后绽放出最好看笑脸的人。
从未体会过,这一切,是如此难得又珍贵。从前的时候,无论方晗多么粘着他,对他讨好摇尾巴,他都是视而不见,现在想想,如果当时能够稍微对他好一点,或者对他点点头,做这么普通的动作都是好的。
他多么希望是自己和韩镜想错了,方晗没有走,没有一声不响的走,也没有不留牵挂的走。他还在这里,只是太累了在睡觉,没有听见而已。
方晗,我在这里,你是不是在里面。
想过很多很多次的离别,也想过很多很多次离别时该说的言语,很多很多次的幻想离别让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这种分别的伤感,却在突如其来的分别中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想想就能习惯了。这真是无法忍受的一件事情。
当初叫方晗离开的时候,他有多无奈多悲伤多么不情愿呢。总以为这是瞬间的疼痛,挺过去就好了,万事如意了。可现在才晓得这样的感觉,犹如遭受灭顶之灾,有谁愿意去遭受这样的痛苦呢。
方晗,你和我说话,我都听着。你想说什么呢?
营帐里没有回话。
肩上有人轻轻拍打,吴樾的心狠狠一颤,回过身却来看见卫宁站在身后。
卫宁偏了偏头,怎么,你以为我会是方晗?
不用问了。卫宁走上前将帘帐掀开,里面哪里有方晗的影子。他早就走了,就在你们出发的一刻钟后。
得到准确的答案,吴樾向后退了一步,脸色霎时变白,你知道?为何不留下他呢?
我看着他走的。他只带了几个馒头,连马也没骑,就这么走着去了。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你说,他要走多少天才能回到皋城呢?
知道方晗走的境况,再想象那双满是血泡的脚,吴樾感到一阵晕眩。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留下他!
我为什么要留下他?吴樾,是你一直希望他走的,你真奇怪,现在却问我为什么不留下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都不需要说明了,当他从忻城策马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来到方洲就足够证明一切。
他想留下他。想要留下他。
吴樾,吴将军。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呢?卫宁的眼眶滚落出两颗泪珠,她用袖子抹了抹,说话都哆哆嗦嗦,将军说过要带我去燕国?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可怜我?
她咬住唇,似乎不想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还是决定痛痛快快说出来,你真的讨厌方晗吗?讨厌他还是喜欢他?
吴樾哑口无言。
当你讨厌着他的时候,眼睛里,不是一直注视着他了吗。
在那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所有的花朵一齐坠落,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的心上,落在他心中尘封在冰晶里的少年身上,美好又朦胧。
到了今天这种局面,都这么鲜活摊开在你面前,你还不敢承认吗?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吴樾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酸。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就他一个人还傻愣愣的,一直伤害着在意的人,还天真以为,这是一种对两个人都好的方式。
这大概是卫宁头一次如此狼狈的哭泣。一直努力用手抹着眼泪,抹的整张脸都是,可眼泪还是不间断下坠,最后她放弃努力。
她可以不计较吴樾是敌国将领,也可以不计较他将陈国覆灭,更可以不计较自己会被人唾弃。因为这些都无所谓,只要她喜欢着的青年能够对她全心全意。可是,好像行不通了。
燕国我是不会去了。我会留下来,同方洲城一起,同我的荆鞭一起。
六月里,她的长裙又开始飘飞,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越来越远。却不知道,方洲城的老鸦瓣是否还是记忆里茂盛的模样。
吴樾失去气力,有人牵着绝影马徐徐而来。
韩镜。我要怎么办呢?我那么对他,他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所以才离开了,他一定不想见到我。
韩镜叹息一声,吴樾。知道皇上当初为何让你带兵么?
将手中缰绳塞到吴樾手上,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三位老将军那样,沉稳得过头。人有些时候,不就应该冲动些吗?或许一生当中也就只有这么一次可以让自己不计后果的疯狂了。
吴樾终于明白,从前所做的一切,只能是在那吃货面前耍手段,告诫他不要越雷池而已。可若他不在,这段自己都不晓得会如此深刻的感情,该如何安葬呢?
对于这样一个毫无保留喜欢着自己的人,还能计较什么呢?还能耍什么阴谋阳谋呢?如果就这样放下他,一个人前行,说不准有一天走到五十岁、六十岁甚至七十岁的时候,还会想要回过头来,说一句我后悔了。然后将他带走。
倘若往后的年岁里,会以这样的景象存活,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带走他,同他一起欣赏路上的风景呢。
夕阳残血,绝影马踏过一池溪水,他长发银戟,形单影只。却从未感觉心情犹如此刻这般喜悦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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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樾离开三个月后,长胜军凯旋回到皋城。
那一天的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绣,韩镜穿着宋锦坐在茶馆楼台下,手上是十六骨象牙折扇哒、哒敲击。
身旁的青年端起青花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水,看着台上那一出霸王别姬,忽然道,说说看,吴樾到底去了哪里?
韩镜将食指搭在唇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又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的听着戏曲。
青年看着他柔美的侧脸,喉结滚动几下,撤退了台上所有戏子,只留下他和韩镜两人。
韩镜睁开眼睛笑了笑,将折扇搁在桌上,青年俯过身去,稍微一低头,就吻上他的唇。
皇上真是迫不及待。
压在上方的皇帝含着他的唇瓣含含糊糊说道,我都等了快要两年。
那你当初还舍得我去?
年轻的皇帝将他的衣服脱得所剩无几,慢悠悠的口吻里是惆怅万千,以后都不会了。
韩镜微笑的看着楚歌仔细抚摸着自己的伤口,突然抱住他,心中感慨万千,楚歌,我喜欢你。
头一次被韩镜表白,皇帝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直到韩镜吻上他的睫毛,他才回过神来,回抱住韩镜,我也是。
窗外的木芙蓉剪影爬上窗棂,寂静的岁月里花开花又落,谁来过又悄悄离去,却唯独身边的这个人拥有就不再凋零。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