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捏了捏我的手,答应道:“好。”
我摸摸他的脸,不放心地再嘱咐了一遍:“你有分寸的,是不是,小兔子?”
他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御前门外去等着。
玉兔没走出几步,回头望着我,眼巴巴地道:“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短短几刻钟的事情,硬生生弄得如同长别离将至。果然人谈恋爱时会变得格外矫情,又腻又黏,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点想把他揣进袖子里带着一起走的想法。
我压下这个念头,再摸了一会儿他的头,和他分开了,往无眉来时带我走过的那条皇城宫巷中走去。
无眉裹着黑袍子等在那儿,像朱漆宫墙旁戳了一截炭棍。
我还没得及发问时,无眉便开口了:“张此川在皇宫内。”
我愣了一下。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我昨日为你们卜了一卦,那姓张的事事不得意,你们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此事决计不能再拖了。”
我问:“不能拖,你便将人家姑娘坑了进去?”
无眉眼神暗了暗,挑眉冷冷地道:“你怀疑我?这锅你找三皇五帝背去,那纸上的字我并未做手脚。换个人来,测出的八字也当是陈氏女,在与你们商议之前,我决计不会c-h-a手。”
我瞧着他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我,赶紧举手投降,顺道夸赞了一下他在台上的飒爽英姿,以表抚慰。他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无眉清了清嗓子,再警告我道:“我晓得你前世不信神,但我要提醒你,现在你是个什么身份,在做些什么事,心里须一直要有数。凡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神仙之上便是天纲。你——”他顿了顿,“和那只兔子,都在六仪天纲之内,神仙的命数,谁都说不准,即便是凡人,也左右你们的命格,要谨记。”
我道:“我知道。这些事,判官此前已经同我讲了。”
他又冷笑道:“你知道?判官大人讲你耽于情爱,怕是连这次为什么要下凡都不晓得。”
我愣过一下后,也瞪他:“你告诉我,莫再和我打哑谜,我年纪大了猜不动。我这回下凡,莫不是和玉兔下来查林裕的么?”
无眉叹了口气,颇同情地看着我。他往旁边看了一下,也没见他怎么发力,几步便轻轻松松跳上了几尺高的宫墙,顺手折了枝墙后的树枝冲我比划:“这档子事,派谁来都可以,怎的偏要两次都指定你?凡人化仙,一般来说,这是八百辈子才能得到的福分,是这样吧?”
我点头。
他冲我一指:“你这样的,说是狗屎运中的狗屎运也不为过罢?”
我道:“有点过,建议换个形容。”
无眉摆摆手:“这不是重点。虽然你无意成仙,但的的确确是脱离了r_ou_体凡胎,不再受轮回之苦。可这样的福气,追究根源,是谁造成的?这份债可不轻。”
我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愕然:“张……此川?”
无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前世为他所杀,又因他成神,福祸相抵之后,你还要欠下他一些,这便是孽缘。我那日听说,你似乎是天庭的什么驸马爷?不论你同哪位仙家好了,总得要先将这段孽缘彻底斩断,我估摸着那群无聊的神仙也正是这个想法。”
我有些郁卒。
原来我还在考核期。
这么一想,包括天宫上的那一段儿,我也记了起来:嫦娥当时的说法同样是等我下凡与张川两清之后,才能彻彻底底地将玉兔交给我。玉帝虽然没明着说,我捉摸着也同样是这个意思了。
无眉鼓励我道:“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感情上的事情便不适宜一拖再拖。咱们不妨直接一点,快刀斩乱麻,你早日了断了,早日和那只兔子精回去,莫要沾上一身腥。”
这小神棍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等我想了一会儿后,这才将手里的树枝棍子丢去了一边,复又跳到地上来:“好了,情报交流完毕,我们现在可以拟定计划了。”
冬风凛然,我和无眉各自缩着脖子揣手谈论半晌,最终决定了一个方案:
我和玉兔随送亲陪嫁的人员,直接混入宫中,寻找机会接近林裕,一面探查这皇帝变态了的原因,一面搜寻张此川的踪迹。
无眉再三叮嘱道:“法术防身可以,切不可扰乱凡间秩序,我看那只兔子精好像很蠢的样子,你记得提醒他。”
我道:“我有数。另外,我替他澄清一下,他确实是月宫玉兔,也是……嗯,我的家人。”
无眉凝噎半晌,找我确认:“家人?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没等我回答,他拍拍胸口道:“那就好……我老觉得那只兔子对我图谋不轨,被他吓了好多回了。”
我:“……”
我回到尚书府时,并未看到我预想中的闹哄哄的场面。我听一个婢女道,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府上的确炸了一会儿,此刻已经平静了。
我走入内院,想去找陈明礼,却被告知尚书大人身体不适,已经回房休息了。玉兔在灶房里煎药,看到我进门,急急忙忙喊了声:“谢樨。”
我轻轻敲了他一记:“在外叫我郑唐,别再忘记了。”他却有些着急的样子,药炉子上的火也不扇了,比划着对我道:“他,陈爷爷让我们收拾包裹走,说这地方不能呆了。”
这台词与我当王爷时最后那几日多么相似,我料想到陈明礼不愿误女儿的终身大事,多半准备抗旨了,已经在准备身后事。
这与他往日缜密决绝的风格不符,但我能理解天下父母面对儿女之事的心境。
我安慰兔子道:“没关系,我去跟他说,有办法的。我已让无眉劝那皇帝收敛行事,就说未来皇后若是少一根头发,他的在位之年便要少一年,林裕定然不敢欺负人家姑娘。”
玉兔更急了:“不是这个问题。”这只兔子一急就不说话,只管拉扯着我往外头赶。他甚而招了朵云,带着我风驰电掣一般地往另一个地方赶过去。
他带我去了坟场。
我先望见的是我的墓碑,上面照例一份饭团,一份干硬的豆包,我落地还没站稳,玉兔便拉着我走了过去,只是没在我坟前停下,而是往后又绕了几圈,几丈开外的地方,另有一方青石的墓碑。
前些天落雨,墓上还有些s-hi滑的水痕,深深洇进去。坟墓已经有些旧了,碑前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玉兔摇着我的手:“谢樨,你看。”
我循着碑文往下看,看得开头几个字:“葵丑年生,过往十三年。”
我算了算日子,这年出生的人如果活到现在,今年虚岁当有十七,又是一桩英年早逝的憾事。
那年月过后,再刻着几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不清。玉兔伸手擦着上面的青苔痕,我凝神去看,见那后头写着墓主人的姓名家谱——
“陈姣瑶,东门陈氏。母从定陵陈赵氏,父陈明礼。”
“老来得女,不尽欢喜,绕膝十三载,难陈父母心意,愿来生顺遂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1]:故事引用:看过大明宫词的盆友们应该知道这个公主的原型就是太平公主。不过与剧里不同的是,历史上的薛绍只有太平一任妻子,且夫妇俩感情还不错。这个苦逼的男人其实是太平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
☆、欧拉拉
陈明礼的女儿, 竟然已经去世了。
难怪我不曾见陈府大小姐回来省亲, 也不见陈府有什么亲家走动的关系。我此前还猜测她嫁去了名门望族, 规矩森严,是以才一直没能回来。
林裕的爹当政时,礼部一帮孙子为了防止家中的三妻四妾时不时地回娘家闹, 折腾出了一个四品以上官员妻妾归宁省亲时的流程制度,勒令官家人遵守。女儿嫁出去后归家,按惯例要由生母或者父亲偏房接引, 这才叫做不乱礼数,但陈明礼并未续弦,这个流程跟不上,我还以为他是怕被人嚼了舌根去。
我再同玉兔一起将陈姣瑶的墓碑周围清理了一下, 扫掉青苔, 将杂Cao也拨去了一边。
玉兔将他随身携带的当零食吃的大红薯摆在了坟前,有些迷惑地问我道:“为什么陈爷爷看你也不来看她?你们两个的墓离得很近。”
我也注意到了,陈明礼最近日日给我上供奉,香火不断。陈姣瑶墓离我的墓只有半山之隔,若是为人父, 不可能这点距离都要嫌远,老陈头也不是那种人。
我还记得有一回,众人搭灶火一起吃散饭的时候, 谈论过陈家大小姐的话题。陈府中只有寥寥几个长工,平日里口风死紧,基本不参与我们的对话。剩下七八个做事的新人, 来府中时间最长的也只有一年半,也同我一样,都以为小姐嫁人了。
众所周知,陈家有一处空置的园林,平日里没什么人去,但每天都要遣人清扫。听说小姐的闺房便在那里,屋里一切物件归置都原封不动,保存得整整齐齐。陈明礼没事儿还会去园子外面转转,只是不常进去。
我叹了口气,摸着玉兔的头道:“我们回去面对面问他罢。”
我揽着他,想拉他同我一起回去,他却不肯走,只是默默看着那方墓碑,片刻后方问:“谢樨,凡人十三岁时,大概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大约就是你当小兔子时的样子,刚出洞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