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是不是在哪个黑市上见过这种东西, 但我印象很深刻,似乎就是盛在一个铜盘里,磨得棱角光滑, 泛着蜜色的光,让人联想到女子细腻精致的手指。女子的美与风情在我眼中与男子不同,我联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娘亲, 一向觉得女子都同我娘那般柔婉内敛,是不常出声的,离我很遥远。
嫁礼中送这么个东西,纵然有点儿风月情趣的意思,实则也是一种身份上的点醒:皇后是后宫之尊,也要更懂得中庸之道,更要明白圣上不是一人所能独享的。这样的骰子,皇帝与皇后人手一个,那意思是夫妻有时还要打个商量,皇后要劝着皇帝雨露均沾。
这么一看,那披着红琉璃瓦的高墙之内的生活实在不像是正常人过的。哪对恩爱夫妻受得了这种过法?
我沉吟了片刻,选了个最常见的用途告诉玉兔:“赌钱用的,后宫中的生活很寂寞,嫔妃们不时会打牌,设些赌局,彼此间可以增进感情。”
玉兔有点慌:“打牌?这个我不会,谢樨,你教教我,麻将牌中我只认得一筒。”
我宽慰他:“林裕的妃子们都很忙,应该不常找你打牌的,你放宽心。”
话虽如此,眼看着吉日快到,我也加紧了对玉兔的培训。钦天监中本欲将日子定在半月后,却被无眉横c-h-a一脚,强行扭到了年后,过十几天便是上元节的日子。
我利用着这段空闲的时间,每天深夜同玉兔潜入宫内,避开巡夜值守的御林军,带他熟悉大婚当天要过的几重门。
按规矩,皇后与侧妃同夜成礼,要由侧妃等在大殿前,接皇后同入盛典,过了皇宫正门后再各自被接去迎亲府邸,入夜之后由花轿抬入宫中。这其中的礼节异常繁琐,我像个啰嗦的老妈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教给他。
玉兔在这方面并不呆愣,记得很快。唯独让我不放心的是他受侧妃恭迎时的礼节。
他哆哆嗦嗦地对我道:“谢,谢樨,我下轿子的时候,是不是要握住那个女孩子的手?”
我道:“是的。”
玉兔快哭了:“我,我紧张,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握过手,我也怕走摔了。”
我叹了口气,带着他去了正殿前的最后一道宫墙处,让他闭上眼睛:“我接着你,你就当是我在引着你走,不要害怕。红盖头底下是望得见路的。”
他闭上了眼睛,一步都不敢动。
坊间总是说养兔子时,若要逗弄,切不可跺脚、击掌,否则容易将兔子吓死。玉兔平日里耀武扬威,遇到大事时却通常很怂,完全符合兔子胆小的特x_ing,我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我也牢牢记着,林裕是打过玉兔一巴掌的。玉兔应当有些畏惧那个皇帝。
我道:“若真的害怕,我们出了尚书府便可在轿子上将身份对调,虽然这么做风险大些,你却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玉兔没有出声,我话音刚落,就见他将右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等着人将他牵走。
我笑了笑,见他这样便不再提了。我接过他的手,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对,就是这样,你刚下轿子,现在那个女孩子带着你走到这儿,过后便要同你分开了。”
我松开他的手,望着他道:“接下来你要一个人走过百尺路,那扇门后会有一架凤舆。穿过往前走罢,我在尽头等你。”
我离开他,快走了十几步,转过身来看他。等他快接近我时,我继续往前,直到走到终点。
中途,我看见玉兔几度停下来,似乎不确定我在哪里。我的脚步声很轻,他听不见,也等不到我出声,呆站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往前走。
深夜,整个皇宫寂静无声,唯有漫天的星子同月亮一起看着我们。我往后退着,立在红漆的深宫门槛前停下了。
玉兔仍在走着。
二十步。
十五步。
十步。
五步。
他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终于开口喊了声:“谢樨。”
还没到终点,我没有答话,只望着他。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伸出手想找我,神色明显慌了起来。
我看他那样子,终于没忍住,抓住了他到处挥舞的手。他一被我握住手立刻就扑了过来,环住我的肩膀,很急切地问我道:“谢樨,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可以了吗?”
我拍着他的背:“可以,睁开罢。”他立刻抬头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复又把头埋在了我怀里。
我以为这个娇气的家伙又要抹眼泪,结果他并没有。
他大口吸着气,脸上堆出笑容来:“谢樨,我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办成事的。”
“对,你做得很好。”我表扬他。
我抱着他靠在角落,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脸,给他顺气。远处有值夜的人提着灯走过,那缕橘红的光影离我们越来越近,复又越来越远。
直到玉兔心跳平稳下来,我才问道:“还要练习吗?小兔子,累了就回家罢。”
他却表示不困,还可以再来一遍。我看着他表现出十分高涨的热情,便顺了他的意。第二遍走下来的时候,他不再在中途有停顿,却还是会在末尾时有些着急地扑进我怀里。
玉兔自我检讨:“对不起,谢樨,我没有忍住。”
我不苛责他:“很好了,今天就这样罢。”
除了皇后,另一个要嫁给林裕的女孩儿出身贫寒,家中是开私塾的,纳彩大征前受封了爵位,女孩儿的父亲加封奉国中尉,母亲为诰命。这次封位,按出身最高只能封到嫔,但我听无眉八卦道,林裕似乎十分喜爱那个女子,估计不日就能晋级妃位。
“叫什么名?”
无眉半夜里翻墙入院,找我们交流情报。他想了想:“好像是姓赵,赵修玉。她一介小女子翻不起什么风浪,就算林裕宠爱她,皇后这边可是有我保着呢。不必为你家兔子担忧。”
我对他抱拳:“那就多谢少侠,这后台相当硬了。”
这次下凡,我原来本着投靠判官的心思,不想却一直没能见到他人,这回无眉过来,我记着询问了一番:“判官最近在干嘛?”
无眉道:“判官大人去了豫地,跟我们不顺路。”
查豫地,就是查张此川的故里了。
我心下了然。
日子越来越近,我同无眉仔仔细细核对了计划的流程,确保万无一失。无眉再一走,陈明礼也呈递了辞官的奏疏,说自己年老体弱,难胜重任。
朝廷里便是这么个套路,你要请假,就得说自己辞官,皇帝通常会礼节x_ing地挽留一下,一来一去便成了调养身体,他日叙用。不过也有皇帝看人不顺眼了,压着请假的折子大笔一挥将人赶回家的,这样的倒霉蛋还是少数。
林裕显然对陈明礼的印象还不错,几番告慰后便准了国丈的假,让他不必出席婚典,且可在大婚结束后回乡。
至于大婚时娘家人该走的程序,陈明礼统一转交给了他另一个门生,再临时认了那学生当义弟,让他代替老师行礼。这于礼法上是说得通的,林裕再次批准了。
那门生有些年纪,家中门户圆满,妻妾成群,也补得上陈家小姐母亲已经逝世的缺漏。
陈明礼临走前,我去送他,他身体是真的不好了,话也越说越少,只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好过。生死有命,不必强求,该撒手的时候便撒手。”
我道:“老师珍重。学生都明白。”
他走在婚礼之后的第十日。迎亲当天,车驾停在了尚书府门前,陈明礼也便送玉兔到门前。
我混在送亲队伍中打头的位置,看着玉兔穿着一身喜服,被一众女眷搀扶着踏上轿子。
经过这些天的反复练习,他的举止已经十分从容自然,硬要说缺点,便是他身上没有皇后该有的、仪态万方般的女态。
玉兔曾给我解释过:“我若是真的娘了,万一改不回来,你定然就不要我了。”
我瞥他:“如果有那种情况,我不仅要让你晓得什么叫真的娘,还要让你晓得什么叫真的爹。”
他饶有兴趣地问:“真的爹?”
我道:“便是我爹那种,用竹节棍打,他把这叫做蒜薹炒r_ou_。”
我年少时被我爹真刀真枪地炒过不少次,现在想想我使用的软垫揍玉兔的打法,似乎应该叫凉拌兔。
凉拌兔上轿子前,稍稍偏过头来,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脸被红绸挡着,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等起轿后,街角放出第一串炮仗时,我靠近轿帘,对里面的人道:“我在。”
帘子被掀起一角,我看见他撩起盖头,飞快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洞房花烛夜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 我随一干送亲人员侯在场外, 俯首拜望。
玉兔没出什么岔子, 那赵氏女却有一点小状况,扶皇后下轿的时候步子没迈稳,险些让风吹掉两人的盖头。
九仪门前百人千人的排场, 只让人瞥得见几方飘飘衣袂,像早冬的红枫。送亲队伍从尚书府走到长安街,再从长安街入正明门, 沿途灯火昭昭,几乎烧焦两侧的树木,从凌晨起,整个涪京成为不夜城, 似乎铁了心要用漫天华光烧去林氏一脉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困厄。
皇帝这次封赵氏女为祉嫔, 取福祉二字的意思。初进宫,已经有人在按着她名字中的“修玉”叫玉娘娘,关注玉兔的人倒不是很多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后是个皇家吉祥物,连国师都发了言,说皇后命格与帝相辉映, 养在深宫中避厄消灾,当神仙一样供着就好,皇帝若是欲行夫妻之实, 那是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