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孤鸿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咬紧了牙关,再次拼尽全力地想要自那个人的指尖将长剑抽出,但无论怎么用力,都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可笑。
他怒极抬头,视线便猛地撞入了那个人深邃如海洋的眼眸之中,顿时被那眼神震动了一下,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你不怕?”那个人注视着他,终于轻轻开口。
这是月孤鸿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听见他的声音,之前所无法察觉到的细微情绪,现在他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
那个人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疲倦之意,却更有着绝世而独立的骄傲,似乎无论在怎样的情境下,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令得他低头,更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那是建立在强大力量基础之上的绝对自信,或者也可以说是自负,但却没有人敢于这么想,因为君莫问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资格如此骄傲。
“怕!”
月孤鸿的双手仍然握紧了那柄长剑,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眼前的人?
再怎么说,他也不过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又刚刚亲眼目睹无数的高手死在对方的手上。
但害怕又能如何呢?
他是月氏的男儿,就要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
现在父母兄姐都死在了那个人的手上,复仇的重任便落在了他的肩头,即使再艰难,他也必须去完成。
君莫问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唇角慢慢地竟又现出一缕浅浅的笑意。
他松开手,月孤鸿手中的长剑顿时在内力的作用下断成寸寸,散落在地。
月孤鸿一下子又变成了赤手空拳,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那眼珠跟君莫问一样碧绿如美玉的女孩子,在一边有些好奇地歪着脑袋问:“哥哥,你为什么不杀他?”
直到此时,月孤鸿才知道,原来她竟是那个人的妹妹,难怪仔细望去,颇有些相似之处。
而她所问的问题,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君莫问已经杀尽了岱顶之上敢于向他挑战的高手,为什么独独对自己手下留情?
却见那个一身黑衣的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他还只是个孩子,不配作我的对手。”
一句话,顿时又让月孤鸿羞愧难当,却又无可辩驳。
他的确不配当那个人的对手,但他在心里暗自发誓:那也仅限于现在而已!
只听那女孩子已经娇声笑道:“这些人全都不配,你为什么又杀了他们?”
刹那之间,月孤鸿觉得那人眼中的寂寞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他仰望了夜空,良久才道:“他们确实不配。但今夜是他们先来攻我,既然决定这么做,就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碧眸女孩似乎还是不大明白,她伸手一指月孤鸿,道:“可是他也同样先用了剑来攻击你呢。”
君莫问淡淡道:“我说过,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杀成年人,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
说着,他却忽又低头望着月孤鸿。
在这一刹那间,月孤鸿竟然产生了错觉,以为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出了些许暖意。
只听君莫问缓缓开口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不知道,到那时他有没有资格与我一战?”
他的语气中,竟有着深切的期盼,仿佛一个好对手是他寻觅已久的朋友。
就在这一刻,月孤鸿忽然暗暗地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成为有资格与他一战的人。
在他的心底深处,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报仇,而是因为这人相知的一句话。
那女孩子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如同银铃般地笑了起来,向月孤鸿道:“你听见了?等你有资格与我哥哥一战的时候,再来找我们。”
君莫问轻轻叹息了一声,淡淡地又瞥了月孤鸿一眼,就昂然向山下走去,边走边曼声长吟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那女孩子急忙紧跟在他的身后,然而刚刚走出几步,却忽然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地望了月孤鸿片刻,才轻轻又道:“我等着你。”
说完这句,她便随君莫问走下山去,再不回头。
看不见人了,山路之上却又隐约传来美妙的歌声。
“妹妹随哥呦——走四方来——
山高水长呦——年华抛啰——
不怕别人呦——笑妹傻噢——
只爱哥哥呦——本领高咧——”
第28章 终局
月孤鸿不知道自己在岱顶之上伫立了多久,他的心里反复回想着君莫问对自己所说的寥寥数语,以及临去时吟咏的那几句诗。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虽然有些似懂非懂,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含义,但“如月之恒”这句,却让月孤鸿想起了月恒教的名称,恐怕就是来源于此吧?
浑身的血液,原本在刺杀君莫问失败之后似乎已经变得冰冷凝固,现在却自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重新燃烧沸腾起来。
“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不知道,到那时他有没有资格与我一战?”
那个人的话似乎在回响在耳畔,虽然出自敌人之口,却带给了月孤鸿无与伦比的勇气。
他夸了自己,他说自己会有出息。
既然如此,自己就一定可以做到。
总有一天,自己会成长为能够跟那个人一较高下的绝世高手,能够再次堂堂正正地伫立在他的面前。
然后……
月孤鸿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双唇也抿得很紧,原本还显得有些稚嫩的面孔顿时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更加神似的父亲和长兄。
“我们会报仇的。”
月飞鸿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走到了月孤鸿的身边,沉默地注视了他良久,忽然间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月孤鸿骤然一惊,低头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庞上,现出些跟年龄不相称的狠毒表情,心里顿时打了个颤。
月飞鸿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像是没有注意到哥哥的惊讶和微不可察的畏惧之情,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开口道:“月家,只剩下我们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苦练武功,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奋。总有一天,我们会替爹娘、大哥、二姐、三姐他们报仇。”
月孤鸿不禁有些惭愧,比自己年纪小的飞鸿,却似乎比自己更早成熟,而复仇的心志也像是比自己更坚定。
或许将来,他的成就将远在自己之上吧?
然而不知为何,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他隐约有些害怕这样的月飞鸿。
自己这个刚满十岁的弟弟,刚才就那样目不稍瞬地注视着发生在岱顶之上的杀戮,就那样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姐相继惨死,而月孤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听见过他的惊叫声。
半晌,月孤鸿才喃喃地问出了一句:“飞鸿,你不怕吗?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
月飞鸿薄薄的双唇紧紧抿在了一起,他们两兄弟长得很像,但飞鸿的唇却比月孤鸿要薄得多,这么一抿,就显出些冷酷无情的味道。
“就算月家只剩下一个人,也誓报此仇。”
月飞鸿的回答斩钉截铁,还有另一句话,他虽然并没有说出来,但月孤鸿却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刚才若连你也被那魔头所杀,我也同样会为你复仇。
月孤鸿不禁为弟弟的决意所震撼,相比较之下,他更替自己感到羞愧。
全身的热血刹那间都涌上了头顶,他重重地一拍月飞鸿的肩膀,大声道:“说的好!那个人就算再厉害,终究也还是肉体凡胎,我就不信,永远没有人能够战胜他!”
君莫问不是神,他仍然是人。
既然是人,就总有他的弱点,迟早会被旁人打败。
月孤鸿深深地希望,那个战胜君莫问的人,是自己。
而不是飞鸿。
月影西移,之前还一片死寂的岱顶之上,除了月氏兄弟之外,也开始逐渐有了其他人活动着的身影。
有的,是之前逃走却又去而复返的人,他们在死人堆里寻找着自己所关心的人,给伤者包扎,带走死者的躯体;有的,则是之前被君莫问打倒却侥幸不死的人,如今缓过劲来,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试图离开这个留下惨痛回忆的地方。
有人步履蹒跚地来到月孤鸿和月飞鸿的面前,疲惫地开口道:“你们,是月家的……”
月孤鸿抬头向对方望过去,认出他是天山派的掌门古苍穹,在一旁搀扶着他的则是面上犹挂着泪痕的古晴。
他心中强自压抑着的悲戚之情,此刻终于释放了出来,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古掌门,晴姐……”
若是平时,他和月飞鸿见到古晴的时候,总是会调皮地唤她一声“未来大嫂”,逗得她俊脸泛红、非逼着月长鸿去教训他们不可。
然而物是人非,那个称呼在舌尖上打了个转,终于还是被月孤鸿咽了回去,只觉得有满心满喉的苦涩。
古苍穹也不禁喟然长叹,半晌才道:“你们的爹娘……他们是为了救我们父女而死,现在你们已经无处可去,不如,就跟我们回天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