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单凭这些年里所听到的那些传闻,任谁都会相信,月恒教是无恶不作、声名狼藉的魔教,而教中人也全都是杀人不眨眼、视人命如草芥的魔鬼。
他略一迟疑,便又继续向前走近了几步。
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多留片刻,君莫笑已经毫不在意地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位置:“不介意的话,就陪我喝两杯吧。”
月孤鸿这才注意到,石桌上面还有酒,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壶,浓郁的酒香却胜过他在天山派内所品尝过的一切名酒。
但即使如此地不容忽视,当他踏入小院的时候,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其存在,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又转移到了君莫笑的面上,微微抿了抿唇,便默然在她所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即便理智仍然拒绝承认,但在月孤鸿心底的某个角落,却早有个确信无疑的声音在叫嚣不止:由始至终,她在他的心目中,都占据着极为特别的地位。
君莫笑却并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纤手微抬,已经斟满一杯酒,向他推了过来。
“但你们中原的酒,倒是的确不错。这是青州城内三分酒家的青梅酒……”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才有些惆怅地接着说了下去:“也是哥哥最喜欢的酒。”
那个人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了他的回忆里,令月孤鸿有些措手不及。
但与此同时,对于那杯清澈如水却又香醇入骨的美酒,他也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之前,因为体谅到她的心情,虽然他对于那个人的事情极为好奇,却始终没有提及过一次。
今夜不知为何,君莫笑竟会主动提起有关兄长的往事,令得月孤鸿在有些惊讶的同时,久已沉静的思绪也不由得再次沸腾了起来,只想再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他并没有操之过急,只是先轻轻地端起了酒杯,放到唇边细细品尝那醉人的滋味。
“的确是好酒。只可惜,我对酒知之甚少,无法完全领略其中的妙处。”
君莫笑不禁失笑道:“你们中原人总是这样,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不懂酒就不懂好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又何必觉得可惜呢?”
她亦举起了手中酒杯,轻轻摇晃了几下,观察着杯中酒液,半晌才忽又笑道:“我其实并不明白,这酒为什么会好喝,又为什么会有人爱若至宝?后来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能陪自己一醉的人罢了……”
刹那之间,月孤鸿的心里微微一动,敏锐地从对方的话里捕捉到了十分有用的信息。
她还没有找到能陪她一醉的人,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至少在感情方面,她同自己的经历都还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他也陡然间意识到,她口中所说的将这青梅酒爱若至宝的人,也就是自己一心想要再见到的那个人。
只是因为有人陪他同醉吗?表面上爱的是酒,其实,却是在以酒思人吧?
而能够让君莫问如此重视的人,又会是谁呢?
不期然地,月孤鸿忽然间又回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他追随着那个人的足迹,远赴中原,又折返天山,许多至今都想不明白的事情,骤然间像是醍醐灌顶,让他有了新的猜测。
“之前,我曾经去过中原。”
或许是月色太美,又或者是瞧见了她带着些许鼓励的眼神,从没有想过会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跟任何人分享的他,忽然忍不住想说出前段时间的经历。
也只有眼前的她,能够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了吧?
他们同样都如此地难以忘怀,纵使那个人已经消失了一年有余、音信全无,也只有在彼此的面前,才能够放下一切的伪装,流露出心底深处的思念了。
果然,君莫笑望向他的眼神里多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是为了打听令兄的消息。我去过姑苏,流瀑峰飞雪岩,然后又去了大理……”
月孤鸿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
他知道,自己所打听到的一切,月恒教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君莫问毕竟是他们的教主,一旦失踪会引发诸多的问题,月恒教的人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追查他的下落,他们所掌握到的信息,应该比事隔一年后的自己所打听到的更多,也更加真实。
所以他只略略说了几句,便忽然间话锋一转,望向君莫笑,轻轻开口道:“令兄的失踪,是因为吴风吗?”
君莫笑吃了一惊,微有些醉意的眼波也轻轻闪动了两下,随即才微微笑道:“我还以为,除了圣教中人,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
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又道:“当然,三分酒家的老板除外。”
那些高歌放任的往事,那些惺惺相惜的情谊,间杂着亦敌亦友、欲断难断的复杂处境,虽然她是其中一人的亲妹妹,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是一星半点。
事实上,她同月孤鸿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在那两个人相识相知的过程中,他们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君莫问和吴风。
不知道有多少次,君莫笑看着他们两人相处的画面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两个人的眼睛里,除了对方之外,再也看不见身边的万事万物。
或许,就连心里也是一样吧?
所以当兄长不告而别的时候,她并没有太过吃惊。
她先是替他悲伤,随后又为他而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没有人能够杀死君莫问。
这个认知,从她有记忆时起,就再也没有动摇或改变过。
除非,他是自己想要杀死自己。
至于原因,只需要一个有关吴风的坏消息,就已经绰绰有余。
第97章 追忆
这一夜,月孤鸿和君莫笑谈起了许多的往事。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有些话就如同奔腾的江水般流淌而出、不吐不快。
大多是围绕着他们所共同关心的那个人,所以到最后,君莫笑甚至用带着些审视的眼神注视着月孤鸿,却是欲言又止。
泰山之巅所发生的事情,仍然是一个不可以轻易触碰的禁区。
虽然从君氏兄妹的立场上来说,当年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做错。
君莫问给了那些人一个挑战自己的机会,而他也堂堂正正地接受了众人的挑战,无论结果如何悲惨,那也都是所有在场者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无可怨尤。
但那些死去的人里,毕竟有着月孤鸿的亲人,他想要替他们报仇也无可厚非。
立场不同,贸然提起只会引发争论和不快,而他们俩都不想破坏眼下这难得的好气氛,所以都聪明地对当年的那件事避而不谈。
月孤鸿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在任何人看来都会有些怪异。
所面对的明明是仇人的妹妹,却竟然可以跟她如同知交好友般地对坐闲聊,不仅没有愤怒或仇恨的情绪,心里反而似乎还有着格外宁静的感觉。
仿佛像是,即使时间就此凝滞不前,他也可以安静地面对,不再去想江湖的纷纷扰扰,不再去想过往的恩怨是非。
这种感觉很微妙,令他情不自禁地揣测着,昔日君莫问和那个名叫吴风的中原高手相处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心情?
所以最后,他们才冲破了正与邪的绝对界限,听凭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做出了会令整个江湖不敢相信的决定。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的后面,朔风忽起,在月孤鸿和君莫笑反应过来之前,漫天飞舞的雪花已经飘落在两人的发梢衣襟。
似乎仍然不想动弹,君莫笑有些慵懒地以手托腮,默然注视着飘落溶化于酒杯中的雪花,如同一只美丽的陷入沉思中的波斯猫。
月孤鸿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被她所牵引,想到白日里她故作坚强、昂首阔步的模样,不知不觉心生怜惜,半晌,才轻轻开口:“你累了。”
君莫笑蓦然惊觉,抬眼向他望了望,随即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秀美的面颊上投下了深深的暗影。
“也许吧……但既然已经成为我的责任,我也就必须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还有一句话,虽然她并没有说出口,但奇怪的是,月孤鸿却似乎能从她的表情和语气里看出端倪。
我不想让他失望。
谁又想令那个人失望呢?
月孤鸿的内心深处,不禁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强烈共鸣。
然而,他所不敢深思的是,那个人又会否令自己和君莫笑失望呢?
略一迟疑,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觉得,令兄还会回来吗?”
她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吴风对于君莫问来说,究竟是何等重要,以至于能够令得他毫不犹豫地放下自己身为月恒教主的责任。
就算那个人已经在一夜之间灭尽大理聂氏、为他生平唯一的知己报了仇又怎样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失去的已经永不可追,心中的那份残缺会逐渐扩大,到最后,或许已是了无生意。
月孤鸿和君莫笑都不愿意继续想下去,那只会令他们觉得身上越发地寒冷。
所以沉默半晌之后,君莫笑率先向他道了晚安,随即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