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只是自三分酒家的门前经过,却不小心嗅见了那股扑鼻的酒香,这才骤然意动,想要尝尝中原的佳酿,谁知道却反而招致一场毫无来由的羞辱。
现在终于能一尝那美妙的滋味,黑衣人碧绿的眸子却忽然凝在了吴风的面上,出其不意地开口:“我是胡人。”
吴风若无其事地向他望了一望,淡淡道:“一样是人。”
这其实是引用了黑衣人刚才在三分酒家之中,对李老板所说的话。
那黑衣人不禁怔忡了刹那,随后忽然大笑起来,然而笑声中却又隐隐有些悲愤无奈之意。
“在许多汉人的眼中,胡人其实不算是人。”
“那我就是个奇怪的汉人。”
吴风再饮一口酒,从容不迫地望向脚下正奔流不息的江水。
默不作声地凝视了他半晌,黑衣人忍不住再次长笑,这次的笑声中却满是豪情,半晌才止了笑声,大声道:“你这个人确实很奇怪,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却要请我喝酒。”
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受尽中原人歧视的异族人?
“你想要喝酒,我也想要喝酒,多个酒伴岂不是更好?不过喝酒而已,又何需知道你是何人、我又是谁?”
吴风淡淡回答,不喜欢多问、不喜欢解释,这一向就是他的性格。
带着几分我行我素和狂放不羁,也正是江南吴家人的独特标签。
他这性格却正合了那黑衣人的脾气,所以黑衣人的眼睛里骤然闪现出异样的神采,朗声道:“说得好!能遇上你这样的人,不虚我此行中原。汉人,就让我这个胡人,敬你一杯。”
说着,他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大口坛子里的酒。
吴风先是微微一怔,但转瞬就明白了过来。
对方知道他不喜欢解释,索性就连姓名也不再问,而直接以“汉人”相称,却正好呼应了自己之前对他“胡人”的戏称。
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能如此了解自己心意的人,吴风不由得仔细地再看了那胡人一眼。
只见月光下那黑衣人的脸庞侧影如刀削,线条刚直,棱角分明,虽年轻,却有着难以形容的威严和霸气。
那威严和霸气却又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丝毫不觉得他高高在上,反而令自己心生好感。
而这胡人武功虽深不可测,却不肯轻易对普通人出手的脾性,更是让吴风十分欣赏。
在这江湖之中,有许多人的武功连这胡人的百分之一也没有,脾气却要比他大上好几倍。
适才这黑衣胡人被李老板当众无理喝斥,却自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显见他有着极好的涵养。
若非如此,吴风也不会主动开口,邀他共饮。
眼见这胡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只觉得自己身为汉人,实在应该做些什么以补偿对方才行。
但是心里所思所想的这些,吴风全都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微举酒坛向对方再次示意,随即也喝了大大的一口。
黑衣人便在他身畔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视线亦投向面前滔滔的江水。
良久,两人都只是默默喝酒,一句话也没有说。
半坛酒很快下肚,吴风和那黑衣人都微有醉意,这才听得那黑衣人缓缓道:“适才在酒家之中,我曾感到有凛然剑意……为何最终却没有出手?”
吴风心中不禁微微一凛,想不到这胡人的武功竟高超如斯,连自己一刹那间的剑意也能够察觉出来。
他不由得目注了对方,却发现对方碧绿的眼眸也正凝视着自己,于是淡淡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想错了。”
黑衣胡人浓眉微轩,却没有开口,仍是凝视着他。
吴风笑了笑,忽然将手中的酒坛放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向对方抱了抱拳:“抱歉。”
自己曾经有一个瞬间,以为这胡人会对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出手,这无疑是错看了对方的人品,所以他才会如此郑重地向对方道歉。
第9章 杀机
吴风并没有解释原因,却这么突如其来地行礼道歉。
那黑衣胡人却似立即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到的事情,微蹙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道:“原来,你以为我会杀死那无礼的老板。”
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将手中的酒坛向着吴风一举,吴风亦从地上提起自己的那坛,与他轻轻一碰,两人同时仰头,都喝下好大的一口。
有些话不必再说,已经尽在不言中。
放低酒坛的时候,那黑衣胡人的绿眸却忽地闪闪发亮:“若我真的出手,你是否有阻挡我的自信?”
吴风沉默。
当时在三分酒家,虽然这胡人连半分武功也不曾展示,自己却已经觉出他的可怕。
现在经过刚才的一番轻功追逐,他更已知道对方的武功深不可测。
就连自己也试不出其武功的深浅,又谈什么阻挡他的自信?
但沉吟半晌,吴风却又忽然轻轻笑了,淡然开口道:“那么,我若当真出手,你又是否有不败的把握?”
黑衣胡人的面容不由得也是一肃,浓眉再次微微蹙起,碧绿的眼眸中神色忽变,紧紧盯住了吴风。
刹那之间,他已经在心里想了又想,这才猛然惊觉,原来就连自己竟也全无必胜的把握。
这一发现令得那黑衣人大为震惊,不自觉地眼神已变得凌厉。
他生性骄傲,从来不肯居于人下,也绝不相信这世间还有人的武功能够跟自己一较高低。
然而眼前这少年,年纪似乎还比自己要小些,却已经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对方天赋的才能并不在自己之下,假以时日,自己跟他之间究竟胜负如何,恐怕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就连向来自信的黑衣人,也不敢妄自推断。
所以黑衣人的心里忽然生出了警惕之意。
眼前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他今夜与自己的相遇,真的只是偶然?
他会不会变成自己最大的敌人?
若真如此,或许现在就除去对方,反而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黑衣人心中有无数的念头纷繁来去,视线亦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吴风,然而吴风却仍是平静地喝着酒,眺望着江水月影,身上丝毫没有透露出紧张之意。
这汉人少年,是真的没有察觉到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还是只不过在假装镇定?
自己若出手,能有几分胜算?
夜风萧萧,虽然仍是月色如水、美景当前,空气却仿佛忽然凝重了许多。
黑衣胡人就那样凝视了吴风良久,锐利的眼神却逐渐平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骄傲的神色。
他在心中暗笑自己的失态。
从来就只有别人来向自己挑战的份,他又何曾主动向别人出过手?
纵使身边这少年,是自己生平唯一的劲敌,但只要他不先向自己出手,自己又何需自寻烦恼?
他虽然没有可杀死对方的自信,然而对方也同样没有击败自己的把握。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要与对方兵戎相见的话,到底鹿死谁手,现在还犹未可知呢。
而他现在,却竟不想跟这汉人少年成为敌人。
至少,不想由自己将两人间的关系变成敌对。
黑衣人默默地再喝了一口酒,凝望着身侧吴风那秀美绝伦的侧影,心中忽然又有些感激他没有追问自己的姓名。
如果对方知道了自己是谁?是不是这一战就再也不可能避免,而不会有此刻月下对饮的惬意?
黑衣人那碧绿如宝石的眼眸中,慢慢笼上了一层寂寞的神色。
世人总想不断地挑战、不停地向上攀登,却又怎会知道,人若到了至高处,反而会更加地孤独无依?
吴风静静地望着天边明月。
他不知道坐在自己身畔的那个胡人,为何会在适才的刹那之间忽然散发出凌厉的杀意,也并不想点破。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也都会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计算他人。
他只是默默地做好了防范的准备,若是对方突然出手,自然也不能任其宰割。
但是那丝杀意终于消逝无痕,这令得吴风微微放松了下来。
如此清静的月夜,又有美酒相伴,实在不是动刀动枪大煞风景的时候。
这样想着,吴风忽然放下手中的酒坛,立起身来,向前走出几步,自腰间抽出一支竹笛,凑至唇畔,轻轻吹响。
黑衣人默默地倾听着,笛音清冷飘逸,飒然有出尘之意,令他联想起北天山之巅那莹莹的白雪、孤高的明月。
他忽然有些惭愧起来。
这少年的笛声如此超脱,心中分明就不把这些红尘俗事放在眼中,而自己刚刚却对他诸多猜测,实在是有些小人之心。
他的视线不禁紧紧追随着吴风的背影,只觉对方的身形虽然略显瘦削,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这是以前从未有人给过他的印象。
笛声悠扬,酒香扑鼻,黑衣人慢慢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其中,而他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酒更醉人,还是笛音醉人。
这支笛曲他从未听过,然而却比以往所听到过的任何一曲更能打动他心,因那绝世而独立的淡淡孤寂,因那无以言表的宛转情思。
忽然之间,黑衣人那碧绿的眼眸之中,有一丝微觉诧异的神色闪现出来。
因为他听出吴风的笛音深处,隐隐却有着难言的惆怅和无奈。
这少年明明已经超然物外,心中却为何仍有无法放下的沉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