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嗔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慕容三姐弟不禁偷偷地对视了一眼。
慕容雪飞刚才那么说,其实是以退为进,表面上说无嗔不可能跟对方结下仇怨,目的就是让无嗔对此加以反驳,进而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
然而无嗔的反应却有些奇怪,倒像是……心怀愧疚的模样。
这个念头在三人的脑海中一掠而过,随即便又被他们自己推翻。
少林和天山同为中原武林七大门派之一,是江湖正道的基石,就算曾经出过一些不成器的弟子,但也不至于真的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要得到如同天山派那般全体惨死的报应。
好半晌,无嗔才又叹了口气,道:“今日种种,皆是昨日所种下的因果。老衲并不知道那些残害天山派的人是何身份来历,但说到江湖的仇怨,自己却也未能如同小施主所说般白璧无瑕,反而心中惭愧。”
慕容三姐弟不禁又是面面相觑。
无嗔毕竟是武林泰斗,又是前辈高僧,今夜在他们如此贸然地闯寺之后,仍然肯心平气和地见他们一面已实属难得,现在听得他似乎颇有些苦衷,而且涉及到过往的私隐,他们三人年纪轻、辈分低,一时倒有些犹豫是否还要追问下去。
慕容兰不欲令无嗔为难,正想着是否要借故岔开话题,身边的慕容雪飞却已然开口道:“大师若有相关的线索,还请直言相告。那些人出手狠辣,我们只不过恰逢其会,他们之前就在路上三番四次地追杀我们,我的两个姐姐也因此而身受重伤。若是无法将其擒获,恐怕日后还有更多的人会深受其害。”
无嗔眼神微微闪动了两下,面上现出些犹豫的神色,半晌才道:“那件事……唉,那件事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老衲至今都还时时回想起当时的惨状……”
他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当年老衲与其他人都曾立下誓言,绝不再提起那件事情。况且,此事也未必便同当年的事有关,毕竟老衲不曾听说那时有人逃出生天……若真有,那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无可怨尤了。”
慕容雪飞又惊又疑。
听无嗔的言下之意,二十年前还发生过另一桩惨案,而且当时的惨状绝不下于天山派被灭门。
若是那些黑衣蒙面人便是当年那桩惨案中受害者的后人,那如今下手如此狠辣也就情有可原了。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神秘组织跟当年的那桩惨案之间必然有些联系,但瞧无嗔的意思,他是不打算再向自己和姐姐们透露更多的信息了。
听无嗔所说,那桩惨案的参与者中,除了天山派和少林派外,还有其他的门派,既然如此,当年在武林中也应该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才对。
算算时间,当时父亲慕容旬方才二十来岁,在江湖中尚属后生晚辈,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那件事。
慕容惠却是心直口快,闻言已经忍不住道:“大师,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就算当年跟你所说的那件事有所牵连的人,若是被杀也只能归咎于天意,但现在那些黑衣蒙面人还想要杀我们姐弟三人灭口,难道我们也无可怨尤吗?”
无嗔向他们的面上轮番望去,眼神中现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意思,良久才轻声道:“若那些人真是为当年那件事复仇而来,只要你们不再插手此事,想必便可安然无恙。若那些人并非为此而来……”
他略一停顿,有些惆怅地微微一笑,接着又道:“那就是跟当年的事情毫无关系,当年之事老衲就更没有重提的必要了。”
总而言之,无嗔就是不肯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慕容三姐弟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得告辞出来。
禅房门口侍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小沙弥,想必是照顾无嗔日常生活起居的,见他们三人出来,低头合十行礼,将他们送到院门处,目送三姐弟离去,这才折返。
慕容三姐弟心中仍想着刚才无嗔所说的事情,对那小沙弥并非稍加留意。
只慕容雪飞跨出院门以后,忽然间心中微微一动,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无嗔的禅房内灯火未熄,那送客的小沙弥已然转身向前走去,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但紧接着,慕容兰低声问了他一句话,慕容雪飞没有听清,急忙转回头去,道:“什么?”
慕容兰和慕容惠却是在说,既然示警少林的目的已经达成,那明日一早便赶回姑苏好了。
慕容雪飞本来也是打算回去向父亲打听二十年前的那桩惨案,因此并无异议。
就这么一打岔间,他已将刚才的那个小沙弥忘在了脑后,心里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也完全消失不见。
第129章 仇恨
送走慕容家的三姐弟之后,无嗔再也无心安寝,仍是坐在桌前,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出神。
今夜慕容雪飞所说的话,令他再次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间,午夜梦回时每当忆起当时的情景,便忍不住将佛经反复念诵到天明,只盼能超度那些亡魂,稍微抵消些自己的杀孽。
虽然无嗔对慕容三姐弟说,如今所发生的事情未必跟当年那件事有关,但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已经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毕竟,对方还在天山派的墙壁之上,留下了一个以血写就的“月”字。
月恒教。
当年在君莫问的率领下,曾经险些让中原武林沦为其附庸,如此不可一世的教派,终于在二十年前的一役里灰飞烟灭。
虽然正邪之争无可奈何,但无嗔毕竟是佛门弟子、心怀慈悲,眼见当日南、北天山血流成河的地狱场景,还是情不自禁地动了恻隐之心。
即便是魔教,却也不至于要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吧?
而至今令得他耿耿于怀的,是当日中原武林胜得并不光明磊落,而是在天山派的从中斡旋之下,采取了可称之为奸诈的手段。
既然那新近出现的神秘组织留下了这个“月”字,那多半便是同当年的月恒教有关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跟某个姓月的人有关,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毕竟在无嗔的印象里,月氏虽然在江湖中也曾经是名门世家,但自从三十年前的泰山之战,月潋夫妇和三个子女同时战死在岱顶之后,武林中就再没有听闻过月氏的名号。
似乎,当年月氏的两个幼子,后来是拜入了天山派吧?
无嗔极力地回想着那两个后辈的姓名容貌,然而却遍寻不获。
记忆中似乎只有耀眼的剑芒当空划过,当仍在远处激战的他转头望去时,只看见两个身着火红新衣、携手奔逃而出的背影。
哦,是那对新人。男方是天山弟子,女方则是月恒教主。
无嗔心头先是了然,随后却又是微微一愕。
在天山派的计划里,那天山弟子不是忍辱负重、打入月恒教的暗探吗?
就连这场婚宴,也不过是天山派为了全歼月恒教而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但为什么,现在那名天山弟子,却竟然同月恒教主相携逃出?
莫非,这计划里还有什么后着?
那时候到处都是混乱不堪,双方都不停地有人死伤,这个疑问转瞬就被无嗔抛诸脑后、无暇深思,只记得那天山弟子的剑法,寂寞孤清,却又冷冽异常。
烛火忽然间摇晃了一下,沉思中的无嗔猛然回过神来,便瞧见一个小沙弥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一眼就看出对方并非寺里的人。
一方面那人身材高大,高鼻深目,样貌英俊,看上去面生得很;另一方面,那人虽只是静静伫立在面前,却如同岳峙渊渟般气质超然,怎么看都不会是个普通的小沙弥。
但对方的伪装其实并无破绽,否则之前就不会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或许,他只是在进入禅房之后,才卸去了伪装出的低眉顺目,让自身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也就是说,此人并不担心无嗔在见到自己之后,立即叫醒整个少林的人前来擒他。
无嗔也的确没有出声唤人,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已来了。”
来人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眉峰如剑,眼神冷冽,淡淡回答道:“你知道我是谁?”
“施主便是在南天山造下无数杀孽之人。”
杀人者,身上自会有种难以描述的戾气和杀意。
杀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虽然小心掩饰的话,足以避过大多数人的视线,但无嗔却并非常人,而那年轻男子似乎也并不想在他面前做任何的掩饰,所以这种戾气和杀意就格外浓郁。
听了无嗔的话,那人只是冷哼一声,道:“天山派不过几十条人命,我在南天山所造下的杀孽,又岂能比得上大师,以及那些自诩正义的中原侠士?”
无嗔低下眼眉,轻轻宣了声佛号,道:“施主果然是昔年月恒教的后人。”
那人冷冷道:“大师可曾亲至北天山脚下,瞧瞧那里的民众,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又对中原武林和月恒教,各有怎样的看法?”
无嗔的头垂得更低。
若非当年他曾经这么做过,这些年来也就不会如此内疚自责。
或许是出于佛门普度众生的情怀,月恒教之役后,无嗔亲身来到了北天山脚下,想要及时安抚救助当地的民众,让他们以后无须再被魔教欺凌。
谁知,人人都用怪异甚至仇视的目光注视着他,最后是一个小孩子率先打破了沉寂。
那孩童自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猛地朝他丢了过来,哭喊着道:“总是跑来欺凌我们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中原强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