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 作者:北不静(下)【完结】(16)

2019-05-22  作者|标签:北不静 强强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与此同时,他被人猛地扑下了马,小腹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只觉得五脏在一瞬间几乎错位,喉间一甜,涌出了铁锈的味道。

他刚抬起手,尚未攥成拳,便觉手中手腕粗的旗杆被人一把夺走,沾着碎屑的竹竿破口猛地冲着胸口俯冲了下来。

宿羽用尽全身力气抬脚一踹,同时迅速原地打了个滚,那锋利的竹竿力道偏了,只从他腰侧滑过,带起一片火热。他一瞬不耽搁,翻身站了起来,艰难地跨出战壕,向北济大旗走去。

毫无意外,脖颈再次一紧,他被重新勒了回去。

意识逐渐模糊,但宿羽心底竟然十分平静,视野里满头滴汗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手腕却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显然精于格杀,但并不乐于此道。

模糊中的人影就像一面镜子,三年前的自己映在其中,面目明亮,当时春光仍在,晨曦尚且熹微。

一眼过后,宿羽心中一哂,移开了目光。

这名北济主将比何耿更年轻,也比何耿更凶狠。北济人才辈出,前仆后继,又可拧成一股,但大周——遑论大周,光是小小金陵,尚是一盘散沙。

国弱军疲,他在陇州地牢里叫嚣过人之本x_ing堪为保留,但见过了太多本x_ing的鲜血,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留存再多一部分的“自己”。

那北济年轻人只用尽了全身力气制止宿羽濒死的抽搐,没顾上眼前一花,宿羽猛然拔出了手臂,他居然是早有预谋!

身下人的动作比狼吻更快,青蓝的烟雾袭面而来。

殿中铺着花样繁复的地毯,那东西沾着黑发污血,无声滚动三四圈方才停下。

有人认了出来,“守王城的杨将军!”

燕燕傲然抬起下巴,轻轻拍了拍手,低声纠正道:“是平‘民乱’的杨将军。”

这少女的声线早已不带一点北地口音,但有种不流俗质的冷和硬,故而显出某种鲜涩的凶蛮。

殿中顿时一片惊慌哗然,谢鸾充耳未闻,穿过人群,迈出门槛,走到殿外,伸出一只手。燕燕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然后出奇反常地没挡在他身前,反而站到后面去了。

杨克诧异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小郡主为什么有点反常。

谢鸾从怀里翻出块手帕来递给她,燕燕接过,稍一皱眉,捂住了口鼻。

十八岁的燕燕彻底放弃了“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努力,非但拎着人头一路闯进王宫,还一句话把朝中重臣堵了回去——但可惜经验太缺,头一次杀人还是想吐。

王城之门洞开,郁卒愤懑了十五天的寒士、脚夫、书生、渔父、沽酒女汇成宽广的人潮,缓慢地拥了进来。

他们试图出城去援助血战的陇青二军,然后被自己的儿孙咬着牙关挡在门内。也试图上书请愿,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然后被殿上的高位者斥为稻鼠。

……好像有些人天生高贵,足具有对下位者批判羞辱的权力。也好像有些人天生卑贱,被与硕鼠稻虫共称,哪怕醒悟出不公,也呼告无门。

谢怀重新开始钻研自己那只手。指缝里透出昏暗月色,隐约连成光斑,“一叶障目,那是你双目甘心被障,不是他一叶存心要遮。一叶一掌,都不过是天下凡间唾手物,撑死了也就那么大。”

“但天就在那里……国丈,任凭是什么样的一只手,也遮不住天啊。”

黎骏归的门客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黎骏归的脚上,连忙低头躲开黎骏归的怒目。

国丈面上一见情绪,这群白衣卿相登时乱了起来,争吵的争吵,逃窜的逃窜,也有胆子大的冲着殿外走去,更有人喝道:“我黎家乃朝中重臣,国之重器,尔等蝼蚁贱民,岂敢践踏王城之地?”

谢怀这次没再计较老黎家人把王城当自家的问题,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出了口“总算完了”的气。

世间千千万万人为披挂帝王之象心血耗尽,比不过他天生一个神态。垂目敛眉,如神祇端严立于月下殿中。

他反手拔出长剑,从剑端解下了青黑如湖的玉玺,把那块冰凉捏在指尖,睁眼瞎地稍一端详,开口道:“苍生万手,就是蝼蚁,也可聚身成海……可惜,天就是天。”

整片铁器出鞘的声音,肃然划开了第一片夜色铺陈开的静寂。燕于飞的声线仍然带点乡音,平静如冷铁,不带丝毫情绪,“谁敢动。”

殿中无人点灯,只有月色惨淡掉落满地。

半晌,才有个糟老头涕泗横流地跪了下去,“国丈,那是金陵,来的是整个金陵啊……”

夜色绵展开来,一只大手劈头盖脸盖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口鼻。李昙脸上围着条打s-hi的手巾,狠狠一巴掌掴了下来。

宿羽有好半天没动弹,李昙发完了火,弯腰把宿羽拖开几十步远,又拍了拍他的脸,宿羽这才茫然睁眼,躬身狠狠咳嗽了起来,同时点了点李昙的膝盖,嘶声说:“一丈远跟着,看我旗语。”

李昙红着眼点了点头。

宿羽按了按疼得发烧的腰侧,居然跟谢怀似的觉出了一点“我疼故我活得比死人自在”的自得其乐,然后居然又冒出一点“我跟谢怀想得一样我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大尾巴狼”的月下绮梦。

他这么跑着神,忍不住咧嘴一笑,一边在心里喊疼,一边弯腰捡起了尾端竹竿染血的银黑大旗,重新向北济大营纵马而去。

主将阵亡,黑魆魆的原野之上不见灯火,雪霰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一弯缺月初弓挂在天边,些微光色映得金银相间的北济大旗格外刺眼。

马蹄声达达踏近,留守的北济将士拔营而出,一见那黑洞洞的漏风国旗,便一边嬉笑一边提刀上马,有个中年男人拿长剑点了点宿羽,“失心疯,来卖国还是送死?”

宿羽并不着急穿营而过,绕了个大圈,遛得大半营人无头苍蝇似的跟在身后乱转,猛地撒蹄向南奔了回去,同时挥旗迎风一招。

上百将士风一样卷了过来,同时,一片火星密密麻麻地伴随着细雪落下,青蓝的烟雾顿时如鬼火般腾起。

北济兵这才发觉背后有埋伏,满地都是毒水,但回撤不及,霎时有不少人抠住喉咙尖叫着倒了下去。

宿羽回头看了帐顶上的李昙一眼。

李公子本来是个将才,却没将命,只能一路踩着他的后尘,给人当抹灰擦地的小喽啰。

乱世道衰,人负残戈,志如飞蓬。好在还有谢怀,他说过“一定给你”。

捧出新天谈何容易,但形后有影,似乎便可对影成千军。

这一眼看得深而柔情,但霸王花大概不习惯被小宿柔情,不但没有精虫上脑,居然还靠谱了起来,一边憋着咳嗽一边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别等死。

宿羽不易察觉地稍微低了低下颌,随即纵马上前,反手抽出金错刀。

“咔擦”一声,金银大旗应声而断,又展风而倒。马蹄逡巡一圈,另一幅漏风的旗帜在夜风中转过了一整个圆弧,宿羽骑在马背上,扬臂狠狠一送,竹竿尖尖的尾端倏地没入了土地,缺个口的大周国旗蓦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城墙之上簇地映起了上百束火光,整片血腥战场几乎亮如白昼。

灯火井然移动,渐次登上城墙。城墙缺开一角,灯光却无丝毫偏心,数里土地上分散纠斗的士兵同时停下了动作,一片光竟然散出了数里的岑寂。

城上的人可能在说话,这里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宿羽跳下马,扎正了那副猎猎招展的大旗,握着竹竿,冷得抽了抽鼻子,极其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也赢了。”

腰侧、喉咙、额角、后背、膝弯……无数旧伤新伤终于开始叫嚣沸腾。他被夜风吹得凭空抖了一下,扶着旗杆蜷缩了下去。

李昙飞身跃下大帐,几步上前来,狠狠捏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腕,厉声吼道:“别睡!宿羽!”

入冬已深,深至即将入春。

北济军队源源不断地南下,郭单皮星夜奔驰,终于带着袁境之和高唐军抵达城外,与虎贲军汇成一股摄人的寒流,挡住了暮冬的霜雪。

一叠叠干粮一车车运出城中,金陵百姓笼着袖子堵在城门口,逮着送饭的小兵问:这次多送了几里地?

食物送得越来越远,说明战事顺利非凡。

新帝手腕强硬,在虎贲军里泡了大半辈子,一身刀疤都派上了用场,除了算无遗策的军师之外,还有无数可放心交予后背的膀臂。

至于排除异己——比之先帝当年,他甚至都可算有过之之处。

巡防营昼夜不停,在城中各处逡巡,拔除逆乱党羽,仿若黎明之前的幽灵。

先帝的列传史书没有来得及修,大周开国百年,第一次迎来了在兵临王城的战乱中开启新治的时代。

而这座城对四军之乱毫无知觉,只像是跟这个漫长的冬天有说不完的道别,大雪一场接一场。雪下完了,又该落梅纷纷。

老皇帝发丧当日,白梅花瓣飘满了整个金陵,摄山为之一白,山色尽空。

未央殿里的龙椅正要换把新的,匠人宦官在殿中忙成一团。人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可是小心翼翼比大声叫嚷还让人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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