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笑着说:“我那不是不着急吗?我又不是你。”
燕燕回过头来,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是把握刀的手向前一推,“喏。”
比起金粉遮眼杀气腾腾的金错刀,这刀上的红云漂亮得近乎辉煌浪漫。宿羽往后一让,说:“干什么?”
燕燕难得地抿了抿嘴,硬着头皮开口,语气就像在背弟子规,“你要是想打仗,这把刀送给你。你要是累了,不想回虎贲军,就交给我,这把刀也送给你。总之,你放心。”
晚霞铺在红云之上,紫红的云气溢出刀刃银边,变成一缕炫目的锋芒。
宿羽伸出左手,握住刀柄,将刀接了过来,“燕燕。”
他的语调一正,燕燕也下意识地站直了,“将军,末将在听。”
“金错刀是乱世之刀,这一把不一样。这刀生于乱世,却该是安平之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绛紫墨绿的官服夹道,虎贲军近卫开路,谢怀如入无人之境,靴底生风地穿过漫长的道路。东海之滨、摄山东麓有一座极小的行宫,他越往前走,行人越是稀疏。等到他挥去扈从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只叫了一声:“老四。”
谢鸾正低着头背着手磨脚尖,不知道正在想什么,闻声一下子回过头来,展开一个明亮快活的笑容,“大哥!”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这么久没见,他只觉得谢鸾又长高了一大截。谢怀生在皇家,兄弟又少,还没儿子,故而没怎么见过这个飞一样的长法,第一反应竟然是吓了一跳没敢认,吓一跳过后,心底又缓慢地泛上了一丝遗憾。
谢鸾快步走上前来,一边走一边摸出一堆新做的小玩意来,打算一会给他看,“西洋人来了,定了明天开议事会,大哥,你再迟到一天,就要误事了。我让他们住在原先的太子府,我自己搬二哥府上住去了,反正他那房子也没人气,他还得谢谢我。还有,燕大将军大概后天就回来述职,韦将军送吴行回北济去了。选妃什么的j-i毛蒜皮我自己都忘了,不跟你说了,还有什么来着……”
他在那掰着手指头数,谢怀绕过他,径直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那东西他不太当回事,但如果他不在金陵,谢鸾一向是走到哪带到哪。
谢鸾见他就跟没听到似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最近吃药了吗?”
谢怀“嗤”地笑了一声,把盒子里的青黑玉玺拽了出来,在手上掂着玩,“好着呢,瞎cao心。明天不是开议事会么?还出来瞎跑。”
他抬脚往门外走去,谢鸾总感觉自己跟他大哥的年纪没差一个甲子,辈分却拉得极远,活像放牛的小孩儿见了伏羲。
谢鸾灰溜溜跟了两步,一时低头没注意,只觉劲风袭来,他迅速抬起手,堪堪在头顶处握住了横空飞来的东西,差点吓傻了,“大哥?这也是能乱扔的吗?”
庭中点着明黄的灯光,一颗老丹枫在西风里稳稳笼罩在谢怀头顶。谢怀就在树下,为老不尊地冲他笑了笑,“可你也接住了。”
不知为什么,虽然没有任何预兆,但谢怀这么冲他一笑,谢鸾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同时四个大字就像一座座泰山一样从心里冒了出来:他要走了。
谢鸾从没想过谢怀会想要离开——事实上,谢鸾压根就没想过谢怀会怎么样。
这些年他坐着太子的位子,浸 y- ín 在官场血海中,当然不像小时候那样直肠子看人。但在谢怀身上,他的概念一向很简单,闭上眼睛,跟着他走就是。对大哥而言,世间事只有为与不为,没有可为与不可为。大哥永远都是对的。
就算是功名未成而甩手归隐山海间,那也是对的。
明亮的灯光砸在廊下,谢鸾那张俊秀青春的脸上起初是讶然,然后是紧张,再然后是沉默。
隔着一段距离,谢怀破天荒地有了一点点的含蓄。他不是个寡言的人,当下这个关口,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比我好,耽误了你这些年,但没人比你更适合,你是金陵王城毕生杰作”,比如“不破不立,但‘破’得过急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哥弄坏了很多东西,将来要你一件件修好”,又比如“没什么好害怕的,若有一件事你不会做,其实你只是还没出手”,再比如“追姑娘怎么能藏着掖着,小燕燕那是一般的姑娘吗?”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摆了摆手,朗声说:“走了。”
谢鸾握着玉玺,看他一路走出月洞门,又返了回来。灯光所致,映出他的宽肩窄腰,只是一个剪影,但介于游侠和帝王之间的气焰遮挡不住。他直着眼睛看,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哽着,直到谢怀在他眼前站定,长出了口气,劈头说道:“要是以后。”
等了半天,这句话还是没有下文,谢鸾忍不住结巴道:“大、大哥?”
谢怀慢慢地笑了一下,“我说以后。如果宿羽回金陵来,那时候,你要是已经赢了,虽然不能想给他什么就给他什么,但别让人欺负他。”
谢鸾垂下眼睫,点了点头。等谢怀又走了,他才在廊下蹲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双羊皮小靴,飘着红裙子角,盖着冷黑的甲胄。他抬起头望了望,小狗似的,小声说:“燕燕。”
燕燕也在阶下蹲了下去,仰头看看他,从他头上摘掉一片落下来的丹枫红叶。他的一只手握着玉玺,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就抬起来握住了燕燕修长的手腕。
没等燕燕说话,他抢先道:“我难过,这次我能亲你一下吗?”
燕燕的神情十分安静,抬起唇角,虽然不甚熟练,但毕竟给他制造出了一个温柔明丽的微笑,“那你能再给我打一把刀吗?”
海上的日落快得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前一瞬还是霞光万里,下一瞬,金黄的圆球陡然跌落,天地间只剩沉沉夜色,遍海繁星。
宿羽踢踢踏踏下了船,一时没想起该往哪边走,只隐约想起沿着山路向上,应该就是摄山。
他正在神飞天外,忽听身后远处的海上传来一声唿哨,“小王八蛋!”
那声音虽然十分好听,语调和内容却也十分不要脸,他见了鬼似的回过头去,“你不是回宫了吗?”
大船下头不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只小船,谢怀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摆弄什么东西,闻言奇道:“我就回趟行宫。朝前看——看见了吗?那就是行宫,走一会就到,五百步,不能再多了。我说你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都干了点什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宿羽感觉他莫名其妙,“你管我知不知道。你在那干嘛?”
谢怀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让他噤声,“别说话,等一下。”
这纯粹是只许皇帝放火不许将军烤火,但宿羽最近的心情特别平静,一点也不想发火,真的乖乖等了一下。
……没等着。
宿羽在心里默默数了七八十个“一下”,终于耐不住x_ing子,“瞧不起我?让我练算数呢?”
谢怀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念了句“差点要命了”,抬起右手来,在海风中凌空打了个响指。
山中或者海上,总之某处响起了“砰”的一声清脆爆裂声,宿羽只觉视野蓦地一亮,紫白鎏金的烟花轰然涌上了头顶。一朵之后,紧接着又是一簇,光焰如雪如花劈头绽开洒下,星子遍布的天际被染成紫红蓝金。
宿羽呆呆仰头忘了一会,直到被火热的烟火差点烫伤才意识到了不对,突然抬腿向身后的大海跑去,翻身跳出围栏,三两步踏过沙滩,又趟进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的浪花,向海水深处迈进,最后喘着粗气一把抓住了小船的船板,“你、你没事放什么烟花?”
“啊,什么世道。”谢怀面无表情地提点了一下,“朕与将军从此纵浪山海间,此等好事竟然都不该放个烟花?希望你反省一下。”
宿羽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咳了两声,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
他明明知道答案。谢怀坐在船头,低头静静注视他半晌,突然说:“是一生。”
烟花炸得耳中轰鸣,宿羽皱了皱眉头。他继续说下去:“你从大乘寺里出去的时候,我在想,若是这次你死了,我要怎么在金陵城里呆一辈子?”
宿羽只觉得心底猛然一撞,只觉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情话也不外如此。而谢怀似乎很不以为然,桀骜飞扬的五官随着光色变换而散去了沉郁,只显出了一层淡然。
“你没想过你在我这里是什么,我想过。是一生。保护也好,追寻也罢,陪伴、扶持,你觉得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一生。百年千年是不可能了,十年五年听着也悬,但管他呢,剩下的都给你。就这一生。”
宿羽昂着头仰望他,眼中倒映着星光、烟火、月色和海浪扬起的光点。谢怀在近乎梦幻的光色中仔细端详这颗漂亮的头颅,问道:“行吗?”
谢怀伸出手,托起了宿羽的下巴,“你不说话,那我真的要亲你了。盖完这个戳,今后三餐就全是海味卷烙饼,再要一天三顿红烧r_ou_,可就真的不行了。”
宿羽在他手中“噗”地笑了出来,小声催促道:“你快点。”
谢怀低下头,合上眼睛,轻轻含住了一双海浪般柔软荡漾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