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弃身
———弃身———
宿羽送走了燕燕,也送走了小狗,这次他连破城墙都没得看了,彻底回归了无所事事。
而谢怀军营皇宫两处跑,忙得脚不沾地,自己伤还没好,又糊里糊涂染了风寒。
对宿羽,他已经只剩下一个要求,那就是别吃烙饼了。他现在闻见烙饼味都手抖。
宿羽从善如流,立即把烙饼一丢,“那我要去打仗。”
谢怀脸黑如铁锅底,现在正在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吃他三天以来的第一顿正经饭。
谢怀从狼吞虎咽里抬起头,恶狠狠瞪了一眼,“英雄,金陵城还没破呢,咱能不咒哥哥家里的江山吗?”
宿羽说:“那就虎贲军。”
谢怀吃j-i蛋噎得翻白眼,拿茶灌下去,“现在不行。”
宿羽转了转眼睛,“巡防营。”
谢怀一阵风一样吃完饭,又叫人换衣服,咳得山呼海啸,还不忘骂人,“想死直接跟我要刀!”
见他又风一样地刮了出去,宿羽端着药碗追,“喝药了吗你就跑?!”
谢怀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摆手,“谁爱喝谁喝!”
宿羽看着笨,其实并不傻,慢慢地也就看出了最近的蹊跷。
他跟福伯打听了一下,挑了长官议事的日子去了兵部,正碰上谢息和谢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谢疆除了户部的文职之外,还领着一个巡防营副统领的缺,来开议事会倒是应该的。
而谢息手里捏着巡防营的统领之权,却毫无自觉,纯粹是个看戏的添头,搬着椅子一坐,涂涂抹抹写了一袖子诗,还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给谢疆念。
谢息眼神不好,就对看不清的东西格外在意,远远看见前面隐约有个人眼熟,立即站住了脚,“二哥,那个是不是大哥府上的那位身手很好的客人?”
前面的人影晃了晃,若无其事地晃去了另一条街。
谢疆垂目,神思一翻,笑道:“大哥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怎么会让‘客人’随便来见我们?”
谢息说:“可是那天在御马苑,大哥不就带他去了吗?想必还是有例外的,所以那个到底是不是那个谁——”
谢疆招呼了同僚一句,拍了一把谢息瘦伶伶的肩膀,“留神你那眼睛,该用点药了。二哥还有事,回见。”
谢疆上了马,转过一条街,在街角停下。
宿羽正站在墙下,抱着手臂磨着脚尖出神,闻声站直了,“二殿下。”
谢疆没下马,居高临下看着他,先礼节般地笑了一下,“你倒真忘了自己是谁。”
宿羽咬了咬嘴唇,“二殿下知道了。”
谢疆的五官轮廓和谢怀有几分相像,但又争气地随了顾皇后,不但没长出谢怀那股子凶巴巴的狷介,还柔和得多。
柔和得看不出心情神思,就让人摸不透了。
谢疆说话像绕圈子,“想不知道也难,毕竟尊驾姓宿。找本王有事?”
宿羽明知自己要碰钉子,但事情紧急,他劈头就直说:“我想进巡防营。”
谢疆听完话,慢慢移开目光。
卖糖葫芦的老头沿街叫卖,收了小姑娘的铜板,笑眯眯地挑了又红又亮的一支给她。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绽开一个笑容,下巴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谢疆似乎不想再看,突然回过了头,压低了声线:“大哥不杀你,是因为他不知道。但历星的x_ing命仍然算你一份,你当那事情过去了吗?到本王跟前来找什么自在?”
宿羽没有说话,似乎听到历星公主的名字都格外让他不适。
谢疆说:“难堪?你不如想想等大哥知道了,你又会如何,他又会如何。”他拿马鞭指了指北边,“劳驾,你若是还想活命,尽早走。”
倒不是难堪。也就是谢疆好脾气,换成谢怀知道了这事,早就把他一刀砍了。
宿羽的右手无意识地捏住了左手腕骨,又放下来,斩钉截铁道:“正因如此,我才要进巡防营。不会连累二殿下,做完这件事我自然会走——”
谢疆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在第一个念头转过的关头,就下意识地一马鞭挥了出去。
宿羽没防备也没想躲,咣当被甩上了墙根。
谢疆从没这么激烈过,四顾之后跳下马背,拿马鞭头抵住他的鼻尖,低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宿羽躲都不躲,声音虽然低,却字字分明:“陛下的消渴症并非急病,袁公为何会突然觐见?怀王刚刚回朝,他们何必急急忙忙催二殿下将虎贲军还给怀王?有了这两件事,二殿下和怀王在野狐岭遭遇的是外敌还是内贼,还不够清楚么?”
皇帝的病情不至于危殆,那就等于时时都是危殆。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虎贲强军日益凶恶,着急的不只是一两个人。
跟谢怀出兵受难的是谢疆,接手虎贲军的也是谢疆。这两件事的指向太明显,而谢疆的心思弯弯转转,就算他真想把他大哥弄死,也绝不会留这样大的把柄。
是谢息。
谢息看似热情洋溢,也确实热情洋溢,着急的是皇后和他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门客。谢息被一撺掇,扮猪吃老虎的蠢事都做得出来。
谢息和他的门客把两个皇子算计得团团转,谢怀被他差点砍死在北境,谢疆留在这时候被他栽赃。
谢怀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在常朝上敲打谢疆给谢息看。
谢疆当天被那么一敲打,也就明白了,但宿羽居然敢说出来。
宿羽说完了好长的一篇话,这才觉出胸口一片烧灼,强喘了一口气。
见谢疆神色一动,宿羽的面容上竟然掠过一丝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二殿下,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谢疆觉得头脑中有好半天都是一片空白,半晌才理清了前后头绪,终于明白宿羽为什么要来找他——因为谢怀小命难保。
既然虎贲军中有内j-ian,那么下一步,一定会用到虎贲军。
当年皇帝执意让历星公主去和亲,也是这件事逼得先皇后郁郁而终。谢怀和皇帝之间的怨气年深日久,在民间看来,他不逼宫才是有鬼;而在朝堂中,有另一种考量——就算谢怀不逼宫,也大可以替他逼。
朝中人的龌龊,谢疆从小看到大,自然知道最近的凶险。但宿羽居然能看得懂。
宿羽是个整洁干净的年轻人,虽然神思不属,也从没让自己系错腰带弄脏袍子。真正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有无意义的狼狈的。
可惜这么一个人,不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谢疆领着宿羽回了巡防营,没有多问,也不好奇,只是亲信递来名册要宿羽签名的时候,他稍稍欠了欠身,低声嘱咐,“李序。”
宿羽便提笔写下:李序。
在谢息手下瞒天过海,只需要一个名字而已。
宿羽领了巡防营的腰牌,突然问:“二殿下,我还想问一件事。”
谢疆像是会读心,“你姓宿,是宿纶的儿子,这么明显的事,大哥为什么不知道?”
宿羽慢慢抬起眼睛来,有一点瑟缩地看住了谢疆。
从这个角度看,宿羽的眼尾格外长,更显得黑眼珠又圆又大,还是个孩子似的。
谢疆笑了笑,“你做的是送命的买卖,还是别问了。”
宿羽“哦”的一声。
谢疆便站了起来,“老大他喜新厌旧,身边隔几天就换一个人——你听说过的吧?”
宿羽默默点了点头。
谢疆摊开书卷,就像在跟人商量今晚上哪家酒楼一样闲散,“从小就花心。以前还拘着些,历星走后,他就是那么个人了。反正万花丛中过,也不把谁太放在心上,新鲜新鲜就过去了。”
宿羽在潜意识里从没想过谢怀是个这样的人,但想一想,谢怀从来也没打过守身如玉人善可欺的牌子。
脑海里划过几个乱糟糟的画面,他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连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
谢疆靠上椅背,“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让你跟大哥好聚好散。别给他甩脸,用不着cao心,说句你走了就行,他忘得了。”
已经到了晚间,营地上升起炊烟,士兵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准备开饭。
宿羽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出喧哗吵闹的营地。
大门外再向南走,是崎岖的摄山山道。
宿羽茫然地看了一会,突然想起谢怀有一次写信提起过,摄山顶上不仅可以跑马,站在栖霞寺外的石顶上,更可以俯瞰全金陵的灯火。
宿羽沿着山道走了上去,没走几步,那里枝叶掩映处,果然停着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