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疆总算认真了,“如果你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这颗陀螺把问句全当耳旁风,一边转着走一边转头叮嘱,“听见了没有!”
谢疆等他转出去了,才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犯得着吗。”
宿羽进巡防营的第七天,挑了一只大碗,舀了满满的一碗菜,就着大锅菜吃馒头。
他用馒头刮着菜汤吃得干干净净,又和小兵开了句玩笑,捧着碗走回了寝间。
捧起碗对着光比一比,碗底似乎有些太过厚实,碗边上的黑釉粗糙得成了独特的曲线。
宿羽把碗在窗下“砰”地一磕,白瓷应声而碎。
他拨开碎片,从碎片中央捡出了一颗白蜡包裹的药丸。
第20章 逆子
———逆子———
皇子谢怀,弱冠之年封为怀王,既是嫡子,也是长子。
两重身份都占优,结果,除了封号早之外,没给谢怀带来丝毫好处,反而让皇帝越来越漠视。
乡野市井传言之中的谢怀,倒是有很多个版本——谢怀招人怕,但也让人好奇。
把一团出名的废物锻造成虎狼之师的年轻皇子,本来是十分的威赫,再加上风流多情,再加上容貌俊秀,就是十二分的特别。
除去这些,谢怀最大的特别就在于格外招皇帝讨厌,格外让皇帝想起早死的顾皇后。
皇帝是武将出身,身份低微。顾皇后也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是乡绅豪强的女儿。
乡绅老两口老来得子,养得女儿的脾气分外硬,又读多了反书,简直没法嫁人。老两口千挑万选,给女儿选了个当巡防官的倒c-h-a门女婿。
穷人都有三门子贵亲戚,这个女婿的贵亲戚姓谢,坐金銮殿。
老两口忐忑地商量过,一致认为皇族的亲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女婿穷成这样,号都排不上,一定没什么大前途,那就正好。
成了亲才知道,这个巡防官不大吭声,一旦张口就有一些离经叛道,很不把命当命,倒是很把自己当盘菜。
二老走得早,一定没想到,就这么个y-in刻的女婿,日后竟然能成了皇帝。
顾皇后的脾气从没改过,皇帝的脾气也只有越来越暴戾多疑。
后宫的妃子越来越多,最受宠的自然是后来成了皇后的黎贵妃。帝后之间素来不睦,在这件事上更加一点就着。
偏偏,谢怀是从小就护着皇后的主。
皇帝登基之前,谢怀的脾气一上来,敢梗着脖子跟皇帝叫板。
等到皇帝登基立了规矩,一群宫人跟在屁股后头提着脑袋劝诫,谢怀索x_ing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一张死人脸,y-in测测地往皇后身前一戳。
谢怀的名字是顾皇后取的,皇帝也索x_ing就当这个儿子是顾皇后一个人生的,连皇后替谢怀要封号都懒得抬头,“叫什么名就封什么号,哪来那么多废话。”
监官不敢多解释这不合规矩,毕竟这位皇帝能上位,靠的就是去他娘的规矩。
因此,若是让史官来写,谢怀其人大概是浓墨重彩的不入流。
形势所逼,这几天金陵城中格外盛行几个皇子的野史秘闻,从谢怀的娘到谢息的私生子,都被刨了个底朝天。
宿羽值夜,这时在地上蹲着吃馒头,不想听也听了一肚子八卦。
“听说怀王是喝了狼血才起死回生的,有这么回事吗?”
有人戳了戳他,“哎,新来的,听说你去过北境?那边冷吧?”
宿羽点点头,“冷。”
那人盯着他手臂上的旧伤痕,“冻疮?”
宿羽把袖子抹下来,“不是。”
宿羽几乎每句话都不超过三个字,问话的人也觉得没意思,转回头去,“哎,我跟你们说,估计陛下这次真不行了。听说几位殿下昨晚上就进了宫?”
宿羽在心里数着,从谢怀进宫算起,已经有七个多个时辰了,不管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谢息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也到头了。
虎贲军中有细作,大概也是时候带兵进宫。前脚虎贲军进宫,谢息便会调动巡防营前往“救驾”。
只要时间差打得好,到时候必然可以营造出爱子舍命救君父的悲壮氛围。
宿羽不失恶毒地想:如果他把先后顺序掉个个儿呢?
如果巡防营先行逼宫,虎贲军再去逼宫。两相一逼,倒可以比一比,看谁比谁真。
也不一定,以虎贲军那些货色的机灵劲,应该直接变逼宫为救驾才对。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到一阵凄厉的鸦鸣轰天而起,正是来自虎贲军大营方向。
宿羽悚然一惊,却只听眼前这群人摇头道:“虎贲军又杀猪吃了,有钱真好啊!”
……真是酒囊饭袋!
军中号角响得早,谢疆带着一队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群酒囊饭袋作鸟兽散。
宿羽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岗哨走去,没走几步就折了方向,跟上了谢疆。
宿羽由远及近,亲卫听见了,回头斥道:“退后。”
谢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宿羽一刻钟都不耽误,大步上前,飞速从背后拔出长刀,也不出鞘,划出一道鹰翼般的弧线,刀柄“砰”地砸开两个亲卫,径直逼到了谢疆面前!
这一套动作快得诡异,更诡异的是他们不知道宿羽要做什么,一时之间甚至不知如何防备。
一愣之后,卫兵们刀剑纷纷出鞘,一拥而上,持弓箭的手忙脚乱拉开了满弦,对准宿羽,便一箭s_h_è 出!
前方的宿羽并不和他们对视,他的目光胶着在远方某点上,却仿佛听得见风声一般,稍微一歪脑袋,任由箭尖擦着耳朵过去。
谢疆平时不紧不慢,这时终于微微高声,“做什么?”
宿羽一笑,似乎把全副力气都灌注进了手中长刀,他手握着刀柄,利索地把刀鞘往谢疆喉间一横一拧!
谢疆喉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喀拉”声,身体一软,合上了眼睛。
宿羽头都不抬,将已经陷入昏迷的谢疆一脚踹开,提刀向前走去,问道:“李序?”
暗色y-in影中,提刀的年轻人高瘦苍白,半低着头,如浮屠鬼魅一般,踏过一地同僚躯体,几乎像是舍不得踏坏新Cao一般轻缓。
李序在忐忑和恐惧中发出了叫喊,“来——”
一个字的音韵尚未拼完,刀光如风当头割下。李序颈间一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城里死气沉沉,宫殿里更是一股药味,谢怀拎了把椅子,就坐在廊下,闭上眼睛听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听风还是听雨。
过了半晌,他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白蜡封的小药丸,慢慢抠开了蜡皮,也不乱扔,把蜡皮塞回袖子里。
弓着腰的老太监细声细气地提点他,“殿下,外头冷,您还是进去的好。”
谢怀晕晕乎乎地回过头,“老头子又死不了,这么一群人守着,你们也不嫌热。”
老太监连忙挥手,“话可不敢乱说,给先皇后听见,殿下可又要挨敲打。”
谢怀对着糟老头一笑,丹凤眼都眯了起来,变成了某种动物似的细长条,眼角弯弯,竟然有几分和气,“能挨一顿倒好了。”
谢怀从小就这样,越是病得厉害,越是要跟顾皇后唧唧歪歪。老太监拿他没办法,谢怀却接着说:“预备预备,让父皇出来透透气吧,老三给他备了好东西。”
老太监说:“什么?”
谢怀不耐烦解释,“问老三去。”
老太监“哦”了一声,真的要去。
谢怀气得笑了,拽了把他的腰带,自己抽身进去了,“一个个的全都老糊涂了。”
皇帝身子骨扎实,前些日子病得凶险,这几天倒是差不多复原了,只是皇后如临大敌,弄得一帮人都不安生。
其实皇后每次都如临大敌,不过这次弄得格外阵仗大罢了。
谢息和皇后扶着皇帝出来透口气,一个两个都是泫然欲泣的样。皇帝啼笑皆非,把两个瘦胳膊甩开,“扶个屁,朕又不是不会走。你们真当朕要传遗诏了?太子还没立,朕心里还没点数吗?”
黎皇后低声说:“陛下说什么呢。”
谢息摸了摸鼻子,“哎,这有椅子,父皇坐会。”
皇帝瞟了一眼,当没听见。
他就站在廊下,等宫人搬来新的,才坐下去,“清晨凉快,你们都坐。”
当然没人坐,因为目下一共就两张椅子,另一张是谢怀拎出来的。
谢怀便大喇喇往下一坐,打了个无声的呵欠,重新合上眼睛。
黎皇后移开目光,皇帝眉毛竖起,老太监提着脑袋咬耳朵提醒:“殿下,娘娘还站着呢,不合适。”
谢怀“嗯”了一声,把脑袋搁在椅背上,放松得像头被打死了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