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寒风大,光秃秃的树冠之间北风呼啸,牵扯得最后一片坚定的枯叶也在摇摇晃晃。
宿羽又看了一会,才慢半拍地收回目光,脸上仍然是那种没什么高兴事也没什么烦心事的淡然从容,只一颔首,摸出两个铜板来放进农家的铁罐子里,说:“走吧。”
马沙和三伦异口同声,“连吃带拿有十斤,你咋就能这么抠?!”
宿羽没好气,“差不多就行了,难道我很有钱吗?”
油壁车车辙一顿,车轮重新翻卷起来,径直向西行去,碾压过干燥生冷的黄土,掀起二三灰尘。
马沙和三伦拍衣裳的拍衣裳牵马的牵马,作球状散开。
宿羽用手撑住地,提了提身,又艰难地坐回去了。他按住了右膝,又微一使力,试图拖着右腿站起来。
马沙走过来扶了他一边,“您老又疼了?”
宿羽拿开他的手,抿住了嘴唇,慢慢地站直了。那样子费力得就像拉开一张锈了一冬天的铁弓一样,马沙几乎有种能听到骨骼吱呀磨掉铁锈声音的错觉。
宿羽脸上没什么表情,随便跺了跺脚,向前走去,随口说:“我好了。”
他走路姿势寻常,仿佛刚才那一点窘迫是凭空飞来的。
三伦抱着布口袋塞地瓜,“别理他,三哥的棉裤分你一条!不过你有空也去军医那看看,年纪轻轻的跟个裹脚老太太似的,上哪娶媳妇去。”
宿羽翻身上马,勒紧了马缰,回头一笑:“我真的好了。”
三年如江波皓月奔流而过,宿羽的笑容里没有多出什么内容来,仍然年轻明净,无处惹尘埃。
马沙也上了马,高声叹了口气,“走吧,九回岭!”
三匹战马渐次奔驰,朔风扑面,挟着霰雪和沙尘,微粒如钢刀般划开年轻人们尚且薄嫩的肌肤。
向东的马蹄铁踏过向西的车辙,风扬其灰,无所谓提及的往事被冬日奔袭田野的劲风远远抛在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 王子变青蛙》完结!现在欢迎收看《放羊的星星》!(别信!)
PS.改过了细节
第25章 聚蚊谣
———聚蚊谣———
陇州地处极北,民风淳朴,越是如此,越是直白得令人发指。比如霸王花李昙真的是个花霸王,再比如九回岭真的有九道弯。
北济人战马精锐,最擅长在山弯中攀爬出没,九道弯迂迂回回,似乎在预示此地国境线三月一摇摆,五月一大改,山弯里随时都能冒出来异族人的冷箭。
大周的战马比起北济人驯化的野马来瘦弱许多,在雪山上攀爬,禁不住脚底打滑。宿羽翻身下马,吃力地大喘了一口气,拽住缰绳,徒步向山上行去。三伦和马沙也下了马,马沙还把地瓜袋子摘下来自己扛着。
陇州穷,陇州驻军也穷,战马刀兵全都是宝贝。
雪天琼枝之中空气冷凝,冻得年轻人们的小包子脸胡萝卜脸山药蛋脸一律白得透明,高鼻子矮鼻子和没鼻梁子都红通通地喷出凝固的白气。
山坡陡峭,连一口气能干掉半缸青稞酒的马沙都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还要说:“宿小将军,能劳驾您想想吗?到底哪儿把老李家那俩祖宗惹了?”
李昙虽然不是什么好鸟,隔三差五对宿羽动手动脚,但李存年还算厚道。
宿羽冻得咳嗽了一声,“别乱说。”
三伦细声细气地说:“那确实得想想啊,不然咱仨就在九回岭上看一辈子烽火台吗?”
这倒把宿羽问住了。
霸王花是个断袖霸王花,对宿羽垂涎三尺两年有余,把自己垂成了块牛皮糖,当爹的李存年看不惯也是必然的。易地而处想一想,把勾引自家傻儿子的小妖精踹到九回岭看雪,其实不算心狠手辣。
宿羽早就没了脾气,看一辈子烽火台也不碍什么事;但马沙一年到头抱着打满补丁的大棉袄子思念村口的老婆,看着是有点惨;三伦更惨,还等着回家去瞅瞅村口小芳嫁了没有。
两人之姻缘系于他一人之手,月老小宿叹了口气,“下次回营领补给,我去想想办法。”
三个人齐刷刷叹了一口气,纷纷对此表示怀疑,各自踩着满地松软的白雪向前走去。
马沙第一个憋不住,“你啥时候回营啊?”
宿羽心虚道:“就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吧……”
马沙要哭了,“陇州未平!何以家为!还让不让老子回家——”
他话音未落,三伦突然尖叫道:“小心!”
他脚底下的软雪之中躺着一把锃光瓦亮的长刀,从三伦的角度刚好被晃眼,马沙却没来得及小心,一鼓作气扑了个狗吃屎,积极主动地把脖子架在了刀刃上。宿羽出手如电,一把拎住了马沙的耳朵把人提了起来,将将避免了一场英雄自刎的惨案。
在马沙杀猪似的惨叫声中,宿羽蹲下身去,拎出长刀,打量了一眼。
三伦说:“比我们的刀都长都宽,是北济马刀。”
刀旁有几个深深浅浅的凹陷,显然是被雪填了一半的马蹄脚印。宿羽“嗯”了一声,量了量雪深厚度,掂量道:“来往都有。人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从脚印绵延的方向来看,果然一下雪北济人就要找事,这次竟然直接跨过九回岭进了陇州!……但是留下了无数脚印,不知道是不是蠢。
来不及想了,马沙捂着耳朵爬起来,把地瓜袋子一扔,上马就跑,“追!”
宿羽翻身上马,三伦还叽歪了一句:“不去换防了吗?”
秀色可餐的闷瓜已经窜了出去,“你去报信!”
三伦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听话利落,闻言立即牵马回顾,头也不回地原路下山回营去了。
宿羽和马沙奔驰了两座山弯,再沿着足迹向前看去,只见向南的脚印绵延向前,白茫茫地通向了山下陇州境内。而向北的脚印从这里消失了,想必是先有斥候探听军情,再引来大部队长驱直入。
马沙喃喃道:“宿小将军啊,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北济派来的j-ian细。”
天降一口滚烫大灶,宿羽傻了,“啊?”
马沙狠得一抽马鞭,“你要是不成天把北济人当猴耍,他们能学得这么鬼吗!还有就是,一出门就碰鬼,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五六七□□十,你也太倒霉了吧?”
……合着倒霉还是他的错了!
宿羽气得拍马赶上,又狠狠一鞭扬下,同时紧紧伏在马背上,飞速向前冲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了半刻有余,终于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宿羽合眼凝神听了一瞬,发觉那是滚烫的火星,以及孩童的尖叫哭喊。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人间地狱。
陇州人少,李存年千辛万苦建了个半瓶醋的流民村,其中不乏军属家眷,因此最多的就是女人和孩子。北济人十年如一日地人面兽心换汤不换药,永远在垂涎中原的漂亮女人和文弱少年。
一间Cao屋被烧得摇摇欲坠,屋外逡巡着数十个北济军人,马背上趴着两个瘦伶伶的姑娘。见到他们两人,那几个北济人商量了几句,那两个骑兵一夹马腹,带着女孩向北跑远了,只剩下一地还未落地的哭喊声。
马沙眼睛都瞪红了,一挥鞭卷入焦土,滚着铁钩的长鞭一滚,拱开一个豁口,他喝道:“小宿!”
宿羽将将砍开一个扛枪的北济人,伸手一接,从空中接过了被那人甩开的长.枪,翻身下马横枪前挡,用一种令人头皮发紧的力道格开了铿铿锵锵的数声劈砍,随即一弯腰闪过架起房檐落火的长.枪,闪进黑洞洞的屋中。
马沙一边格挡刀剑,一边开始从豁口下掏孩子,一边掏一边数,“三个!还有吗?”
话音尚未落地,一柄弯刀带着火星蹭地飞了出来,敌我不分地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差点削掉马沙的扁鼻梁子。里面有个嫩生生的少年喊:“再碰我一个试试!去死!”
声音倒是很好听的,就是憋着闷腔,听得人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细皮嫩r_ou_,在北济人眼里都是宝贝。马沙猜出个大概,心里一沉,把那几个哭得震天响的小孩放到马背上,冲里面喊:“怎么回事!”
宿羽没吭声,片刻后只听一声低沉的惨叫落地,宿羽扛着人大步迈了出来,一脚蹬开挡门的长.枪,把一身黑灰的小少年往马背上一扔,自己翻身上马,黑着脸沉声喝道:“跑啊!”
要不是两匹马上糖葫芦似的串着四个孩子,马沙这辈子都不会听到宿羽喊这声“跑”,当下心中一乱,拍鞭狂奔,突出合围,方才回头喊道:“你磨蹭什么!”
宿羽救的是个半大孩子,还是个被北济人折腾到一半的半大孩子,脸上满是黑黑的土灰,但就算如此也看得出这小孩正憋着火六亲不认,直要冲回去,“我的刀!”
就这脾气,没准假以时日,也是个霸王花。
有北济人认出了冤家,大喊道:“何将军,是那个姓宿的鹰扬卫!”
有一把粗噶的嗓音高喝道:“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