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单皮气道:“殿下,我真不知道,劳驾您以后出门带狗行吗?”
谢怀松开哑火炮仗,负手低头闲逛了一会,突然异想天开地决定去找军医拿点安神的药。
陇州天寒无比,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夜间尤其。野云雨雪铺天盖地,嘶吼的夜风刮得满地碎石乱走,烟尘被冻在风中,迎风走去,面如刀割。
巡逻的将士列队走过,不巡逻的要不就围坐在篝火边吃东西,要不就仰头小憩,都累得不脱战甲,闷出了白白的汗气。
谢怀无意让他们行礼,拢了拢衣领,把苍白的脸密匝匝地遮住一半,快步走过半个军营,掀开帘子就嚷嚷,“军医!”
帐中灯火毫无节奏地一跳一跳,有个年轻人趴在榻上,正在翻书,头也不回地说:“不在。”
现在正是饭点,军医八成也去啃地瓜了。
他回身掩住帘外夜风,走过去研究军医的药柜子。军中用的都是跌打损伤金疮药,确实没有他能嚼着玩的干Cao。谢怀看了一圈,彻底麻爪,索x_ing不管了,往榻边翘腿一坐,问道:“看什么呢。”
宿羽指了指书页,示意他长眼自己看。
谢怀凝神看了看,发现宿羽看的是本兵书。
此人脑残志坚,倒是挺上进,可惜环境实在恶劣,灯火跳得人眼皮都晃。
谢怀又站起来,找了把小刀,剪掉了烧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的灯花,灯光这才明净了些。
他低头擦小刀,随口问:“你怎么不吃饭去?”
宿羽没吭气,谢怀回过头去,这才发觉宿羽一直在啃烙饼。半盘烙饼又冷又干,碎屑掉到书页上,宿羽捡起来吃掉,信手又翻了一页书。
纸页哗啦划过心尖,谢怀后知后觉地发觉——宿羽这是在跟他赌气?
……失忆了不起吗?!哪来的脸!?
圆圆的后脑勺看兵书看得一点一点,谢怀凑近到跟前,试图一巴掌甩下去,甩到一半,又怕一巴掌再把小宿打得彻底厥过去,手掌又停在半空,貌似很好脾气地问:“烙饼好吃吗?”
宿羽回头,看了看那没落下的一巴掌,漠然道:“一分价钱一分货。”
谢怀“哦”了一声,收回巴掌,“合着给了我的还能再偷回去。”
宿羽冷笑一声,“你要吗?你又不要。你不要,我就是捡的。既然是捡的,关你什么事。”
谢怀说:“天下的道理都让你说了。”
宿羽说:“因为我说得对。”
谢怀配合地哼哼,“对对对,对个屁。”
他坐着无聊,索x_ing伸手拿了块烙饼往嘴里送,“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宿羽没答话,只觉得不能让此人占便宜,立即伸手来抢烙饼,一把握住了谢怀的手臂。
宿羽的手凉冰冰的,骨节瘦长,跟以前一样,手感倒是不对劲。谢怀就着灯光仔细看了几眼,发现那是一层一层的冻疮疤,有的暗红,有的浅红,有的刚刚破皮,也粗枝大叶地连点药膏都没上,想来是习惯了。
谢怀不为所动,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捏着手腕拎到一边。宿羽看多了兵书,战术不同凡响,嗷地一张口,狠狠咬住了谢怀的手腕。
什么兵书教人打架用嘴啊?
谢怀被咬得脸色一白,往后挣没挣开,长出一口气,恶狠狠捏住了宿羽的鼻子,等他自己松口,“……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宿羽瓮声瓮气,“知道!烂人!”
行了,就为了块烙饼,怀王殿下成了个烂人。
谢怀也没松手,宿羽也不松嘴,一个疼得脸白,一个憋得脸红,谁也不先退步。
不但不退步,谢怀还要跟他计较,“我怎么就是烂人了?你失忆又不怪我,成天缠着我,我说过一句烦你吗?”
宿羽声音越来越气短,咬着人,发音模模糊糊,“所以你就是烂人。”
“哈?”
宿羽的脸通红通红,索x_ing松开了嘴,开始讲道理,“我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你知道。我缠着你,你也不烦我。叫你殿下崽,你也不生气。你明明,明明就是以前认识我。你认识我,还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跟我多说几句,没准我就想起来了,我还用得着费劲巴拉每天撞墙吗?”
谢怀听得忘了松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宿别三年,大概是整个换了个脑子,机灵劲儿简直吓人,失忆都不能阻挡他挖掘身世的小算盘,不仅大手笔花了七文钱搞烙饼,脑子还弯弯绕绕的,把谢怀都算计进去了。
宿羽把谢怀悬在空中的手扒拉开,继续滔滔不绝,“听说你是断袖。你不就怕我瞧不起你是断袖吗?我是那种人吗?断袖怎么了,你是断袖,那大不了我也是断袖。但你知道什么就得跟我说,别光晾着我,我还得赶紧好起来去打仗呢。”
这人把废话说得一本正经的,谢怀听得闷笑,拿手挡住了眼睛,“打仗就缺你一个,我看这大周迟早要完。”
宿羽不依不饶,把他的手拉下来,“怎么不缺我一个,他们都说我可厉害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真的,你知道什么,得跟我说,不然我真想不起来。我都不敢想了,一想就脑袋疼,撞墙就更疼了。”
他还在嘚啵嘚说个没完,谢怀的大手热乎乎地覆上了他的后脑勺,“撞墙?失忆是这么个治法么,没听说过。”
宿羽来劲了,指着墙根,“就这,你看,都快被我撞塌了。”
他拉着谢怀的手腕让谢怀凑近去看,谢怀没让他拉动,把手抽回来,突然说:“你差不多行了吧。”
空气一下子浸了冰,宿羽毫无觉察,“啊?”
谢怀回身抽了把椅子,抱臂坐下,重新翘起长腿。一个姿势摆出,审讯官的气度扑面而来。
“我以前认识你,你就缠着我,行。燕燕以前不认识你?郭单皮以前不认识你?还是李存年李昙不知道你什么来路?你缠谁不好,缠我?装傻装到我头上来了。”
对面“殿下崽”的五官被灯火照出了某种不怒自威的威赫,宿羽无辜地抽了抽鼻子。
谢怀抬起右手,漫不经心捻了捻指尖,突然说:“说吧,想起什么来了。”
宿羽略感尴尬,但也不害羞,右手握成拳头,一边整理语言,一边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太阳x_u_e,多少有点神飞天外的意思。
谢怀不着急,就等他走神走回来。
良久,宿羽终于有点恍惚地抬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是从思绪里抓出了一片杏花瓣,记忆的吉光片羽柔嫩鲜活,毫无滞涩。
“我想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是在夜里。我在山顶上,天也不像这么冷,山底下满城都是明晃晃的灯,眼前是你。”
谢怀猛地攥住了右拳。
宿羽毫无察觉,继续说道:“眼前是你,后面是座寺庙,或者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你和我在山顶上,不知道记错了没有,没准是梦见的。有这事吗?”
那是摄山栖霞寺,宿羽没有记错。
那天晚上,宿羽说“愿弃身锋刃”,他也真的放手了。
七天之后的清晨,宿羽真的为他一鼓败虏,使魑魅魍魉匹马不回。如果当世真有所谓倾国名刀,宿羽就是那一把。
但如果时间倒回一次,他不会让宿羽说出那句话,甚至不会让宿羽跟他回金陵。
谢怀轻声笑了一下,“还有什么?”
宿羽说:“啊?是真的啊?还有就是,……你说,你的心意,没有一丝一毫是假的。”
当年深情随明月东流,门外是山呼海啸的罡风雪霰,谢怀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不想再看宿羽明澈的眼睛,低下头,说:“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宿羽捏着兵书的书页,手指都有点僵了,自己吓自己似的吐了口气。
“不知道。还有一点——这个我记不清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我也是’。”
灯芯质量欠佳,又开始簇簇跳动,这次宿羽自己跳下床来,拿刀刃拨开灯芯。
“我不骗你了,我真的就只想起来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他们说我来陇州已经三年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分开,还一分就是三年。”
宿羽不知道,他来陇州三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们”二字。但在另一个人面前,这应该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天地浩渺,世道浇离,庸庸蝼蚁随波逐流而不可预知悲风朔雨,就像站在浮冰之上。后顾前瞻都是茫茫大雪,不管是“知音”还是“眷属”,他想抓住一点举世无双的温度和依凭。
宿羽紧张得舔了舔嘴唇,“不过我想……既然喜欢,那就没有什么问题。殿、殿下,我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谢怀把手肘放在桌上,灯油平静如海,海面波心无声摇荡,把年轻人的面容越映越亮,近在咫尺,思隔山河,近乎梦幻。
他极其缓慢地微笑了一下。笑容牵动长而温柔的眼角,笑意却丝毫未曾抵达人中以上,故而显得格外心不在焉,“我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