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往后避了避,“那记不记得我说过不许骗我?”
宿羽接话说:“可你也没少骗我啊。”
可真是长本事了。
谢怀要是能喷火,现在漫山的雪都化冻了,当即压着火气质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明明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宿羽却像怕人听见似的,极小心地压着声量,“你明明很喜欢我。”
……
谢怀不答话,胸前挂着撒谎精,背后挂着长剑铁弓铁箭,铛铛琅琅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得天黑透了,九回岭绵延向远依旧没有尽头,才烦躁道:“就回刚才路过那山洞睡一夜,冻死了别算我的。”
也没得选。宿羽轻轻“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谢怀纵马返回去,被北风扑面一刮,怀里的年轻人闭了嘴,重新瑟缩颤抖了起来。
他再次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天气能活活冻死人,何况宿羽身上新伤旧伤一茬一茬,又穿得单薄,想必冻饿得脏腑都有损伤,眼下大概难受得厉害,又怕他把自己当死人可怜,才口没遮拦了一阵,才越扯越离谱。
这一天屡破下限,现在怀王殿下希望自己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
果然,宿羽被他往山洞里一塞就蜷了起来,脸朝里,手按着腹部,像是睡着了,又显然没睡着,感觉小腿一凉,立即回过头来。
谢怀掂着火石和狐狸皮大氅的角,正思索能不能把狐狸皮烤成香酥椒盐狐狸皮给宿羽填填肚子,心不在焉地:“……”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宿羽伸出手把大氅拽了回去,喑哑无力道:“想什么呢。”
那声音弱得吓人,谢怀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显然太低。
他抿起嘴唇,走出去把马牵了进来,又堆了几堆雪,试图把洞口封起来挡挡风。黑沉沉的夜色跨过九道山岭,严密地遮挡住了洞中光亮。
堆雪是留不住的,风一吹就散,但宿羽没力气叫他,重新缩回大氅里去。
谢怀身子骨不结实,放在平时,这大氅应该给谢怀,但是眼下实在顾不得了。
两天以来神思紧绷,现在心一松,他反而难受了起来。温暖的狐狸毛皮没有带来一点温度,宿羽混混沌沌半睁开眼,看见自己拢在胸前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他想把手收回大氅里去,却动不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是太冷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宿羽心想。
谢怀堆了半堵雪墙,大冬天里居然出了一头汗,扶着墙晕乎了一阵,觉得似乎已经透不进什么风,这才撤身回来,宿羽已经睡熟了,秀气的眉头皱着,嘴唇发青。
他拿袖子一擦额顶的汗,就在宿羽身旁躺了下去,轻轻一按宿羽颈侧的搏动,便张开右臂把人搂紧了,或许可以渡过去一丝温度。
谢怀也累得很,数着宿羽沉缓的心跳,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境照例混乱y-in暗,金陵漫血,铁马断头,孩童凄厉的哭叫声刺破黎明。城外的血战拱卫着沉默之城,王国的强敌来自刀前也来自背后,一茬茬一浪浪,断续不绝。
而黑森庄严的王城中,正有人捧起新帝的玉冠。锣鼓喧喧,伶人绘成了桃花妆,长生殿的故事正要开场。
谢怀一回头,不知在黑雾中的何处看到了一双眼睛,眉目上挑,浓长桀骜,本该轻佻散漫,却透出死气和沉重。
他端详了许久,发现那是他自己。
谢怀不是头一次和内心深处最莫名的恐惧裸呈相见,但这次他动了动嘴唇,轻蔑道:“滚。”
胸中一窒,谢怀遽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胸前的人。
眼前年轻人的面容苍白清秀,有一半浸泡在柔澈月光中,另一边彻底隐没于夜色。
宿羽居然跨坐在谢怀身上,被推开了也不气恼,甚至是毫无情绪,瘦长的手指抖抖索索地跟衣带纠缠,许久都没能解开,急得喘了一声,被谢怀压住了手背。谢怀惊道:“宿羽?”
宿羽抬起脸来与他对视,眼眶发红,畏缩与狂热交织在瞳底,他艰难地挤出字句,“冷。”
因为颤得厉害,那个字听起来更像一声哽咽。
宿羽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眯了眯眼睛,费力辨认似的,轻声说:“谢怀?”
一怔之下,谢怀猛地坐了起来,拍了拍宿羽的脸,“醒醒。”
宿羽通身上下俱是冰凉,皮肤透出青白,四肢不停剧烈颤抖,牙关都在打战。仓惶得毫无清醒神志的圆眼睛微眯着,眼底蒙着一层模糊的y-in翳。
谢怀茫然想起,他见过一个人油尽灯枯的样子,如果开始说胡话,就差不多了。
他不再多言,当下背身挡住风,把宿羽扶稳了,剥开大氅解开衣衫,掌心覆上了那苍白发青的心口,慌乱搓了搓细嫩平静的皮r_ou_,“……宿羽,醒醒。”
连心跳都缓慢得近乎沉默,谢怀心中一凉。
于宿羽来说,那一点温度尚未抵达泵血的心脏,却如同燎热烟花引线的火种,噼噼啪啪闪出一片炫目白光。宿羽难忍疼痛地弓了弓身,喉间突然逸出一段嘶哑蚀骨的低吟。
冷风吹过后颈,一腔冷血倏地沸了起来,谢怀的手猛然僵在了半空。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请问一下见多识广的朋友们!
那个传说中的,脖子以下,不能超过200字,的指导思想,是怎么个主旨内涵啊?
PS.因为昨天去看了电影所以明天可能请假OTZ
第45章 太白雪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冷得五脏六腑都虬结作堆,心跳急剧放慢,意识却有一丝半缕回到脑中。温热笼在心口,谢怀就像远古的火种一样令人神往。
宿羽本能地提起一点恢复的力气,向下凑近,碰触到了另一双嘴唇。打战的牙齿彼此撞击,磨蹭过唇瓣和齿列,生疏慌乱得无以复加,就像濒死的祖先抓住人世中最后一粒火种。烟花在头顶轰然炸开——
谢怀深喘口气,握着他的后颈强迫他躺下。
宿羽隐约看见那双薄情的嘴唇一动,说了些什么。他锲而不舍,被塞回去又黏在胸口坐起来,总之抵着嘴唇不松口,双手却颤颤地摸上谢怀的衣襟,居然真被他解了开来。条理瘦削的胸膛上温度宜人,宿羽紧紧贴住,被烫得瑟缩了一下,随即被另一只手臂箍住了后腰。
谢怀眉头皱出一个川字,神情之中显然有疑虑和强忍,喉结上下一动。
情丝牵引于冰天雪地中,无可寻踪,无处不在。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濒死,一个克制,却都正血气方刚,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体表寒气被那副身躯一温,仿佛有所缓解,但脏腑几乎被冰封死,本能地寻找别处的慰藉。宿羽眼圈通红,手忙脚乱地低头去解衣带,但天黑如海,无论如何找不到头。
冰刺重新漫上身体,求生本能愈发强烈,他转而主动张开唇,发抖的唇舌找到了谢怀的舌尖,诱使□□渡过肌理,邀请更深层的温暖。
谢怀死死掐着他的腰让他坐住了,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我来,别乱。”
洞内黑暗,间或有晶莹碎雪飘落,打散暧昧隐忍的气味和喘息。
宿羽身下垫着大氅,却死死把头抵在谢怀的肩窝里,不可遏止地颤抖,又不能自控地挺起腰身迎合。肌肤本是苍白中透青,此时冻青褪去,反而染上一层薄淡惑人的绯红,朦胧道:“你慢一……”
谢怀鬓边落下一滴汗来,烙得宿羽轻轻一颤。谢怀在他沙哑的低语中紧绷了身体,撞破两条长腿摇摇晃晃的阻碍。
随着动作缓慢延展,心跳也缓慢地重新起搏。宿羽终于觉出了疼,疼得仰起了脖颈,“我……会死的……”
谢怀的手一直在他心脏处逡巡,此时腾出来按在了他唇上,低下头去含住了冰冷的耳垂,齿列厮磨,声息相引,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会死,还冒傻气。今后别这样,送命不值当。”
神思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交错,宿羽勉强听清了这一句,侧过头去反驳,断续不成声,“不、不行。”
折起的双腿被猛地一撞,谢怀在他耳边哑声逼问道:“嗯?”
心跳蓦地攀上雪岭顶峰,几乎跳出胸腔。宿羽听到他还说了什么,但听在耳边,只是飘忽。
他一口口吃力喘气,脑中某缕思绪被陡然拖回了千里之外的摄山顶上,满城灯火,亮得他蹙起眉来,费力思索回忆,最终模糊的字句冲破齿关,“河清、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我会老,会死,不愿死在这样的大周。”
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他们生于乱世,长于行伍,天生没有多少柔情和侥幸,只有手中刀剑和脚下长路。所谓天意,所谓鬼神,所谓天地君臣父子纲纪全都不足信。
有人杞人忧天,却没人移山炼石;有人俯身权贵,却没人斧凿天地。这个国家从根上开始腐烂,他们提早嗅到了腐烂的气息。
没有河山平靖,没有前者更无后来人,只能靠一拳一脚一腔冷血,生造出崭新天地。
谢怀在文风暖雨中郁郁不平半生,到头来,碰到一个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宿羽,像他一样愚蠢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