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说:“好了好了,恩公,你走什么走,燕燕是你的朋友,要走也是我走。”
宿羽从善如流,立即坐了回去,“那就你走!反正我跟你势不两立!”
阿顾也是没想到小英雄不打架的时候这么好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好一边叹气一边穿鞋下桌走人,还顺走了望r_ou_兴叹的狗子。
初春的雨水断断续续能下一天,这当儿倒是停了,青绿的Cao叶s-hi漉漉的。
有几匹马拴在木楔子上,有一匹是跟燕燕送信的,还有一匹是燕于飞带到军中过的,看见阿顾,便打了个响鼻。
阿顾想过去摸摸老朋友,想来想去,还是摆摆手,“走了。”小狗跟在他屁股后头扭着腰跑。
从燕燕家往南走几步,便是一座有士兵把守的烽火台。
再翻过一座低矮的山丘,就是野狐岭的断城墙。那段城墙是前朝的前朝的前朝抵御外侮时修起来的,掐指算算,到如今都有六七百年了。
纵然如此,纵然破败得七七八八,但仍旧是边境往南二十里的第二道国境防线。
原因无他,因为外侮的y-in翳始终没有散去,永远笼罩在王朝上空,就像秃鹫羽翼下永恒的尸臭。
Cao原上总是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段路,走起来却其实很远。好比云层似乎浮在地上,但其实只是因为遥远才会看起来如此。
阿顾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出了一身薄汗,站在了山岭高处,看见了山坡后低矮城墙下的那片小废墟。
下完一场雨,还在冒烟,果然像上坟。
阿顾不知为什么,微微挑起了一点唇角,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笑了。
灰白的云层越压越低,是又要下雨了。
阿顾把小狗崽子揣起来,加快脚步向山坡下走去,又突然顿住脚——他往前走也没地避雨,避雨的地方现在青烟袅袅的。
他刚刚转完这个念头,就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驾”,以及断断续续的马蹄声。
阿顾便不再走了,站在原地磨了磨脚尖。
宿羽骑着马一路奔驰,由远及近,最终在阿顾身前勒住缰绳,气喘吁吁道:“要下雨了。”
阿顾懒洋洋地抬起有点丹凤的眼睛来,也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在等你啊。”
宿羽把伞递给他,自己也不骑马了,跳下来跟他一起往冒烟的“家”走,没走几步,就往后一跳,说:“你干嘛?”
阿顾把小狗往地上一扔,自己辣手摧花,信手掰了一枝金露梅,熟练地把呜呜喳喳乱叫乱躲的宿羽抓了回来,然后把小花扎在宿羽发髻上。
宿羽寒毛直竖,没想到阿顾居然又两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他捧着宿羽还有点发红的小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含笑“嗯”道:“其实也不是个孩子了。虽然不至于是阿妈,也是黄花大闺女。若是断袖,当可金屋藏娇矣。”
此人语气十分恶劣,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宿羽很冷静地一脚砸下去,踩得纨绔呜哇乱叫,抱着脚往Cao地里一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宿羽握着马缰蹲下来,很认真地注视着他,“阿顾,你正经点。”
阿顾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深邃洞觉,隐隐含光,光芒幽微之外更有孤傲,总之绝非善类。若要类比,其实像是一头落了单的老虎。
这头老虎说:“我是说正经的。我不嫌弃你是断袖——”
宿羽摇摇头,认真得几近虔诚,“我不是断袖。我有心上人了。”
阿顾不笑了,慢慢坐了起来,逐字逐句地说:“燕燕说,你一直在跟一个人通信。就是她?”
宿羽回答:“就是她。”
阿顾挠了挠鼻子,“是哪家倒霉催的姑娘?在关内?”
宿羽笑了笑,“她不是什么倒霉催的,她在金陵。她应该……应该是很好的。”
对方是王公贵族家的女儿,宿羽幼时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大了,对方又是极尊贵的人,他不好多问,所以信里谈的多半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北济的兵祸、黄河的水淤、岭南的暴动……信纸对面针砭时事的人若是男儿身,也许可以策马扬鞭踏碎山河,一定不会像阿顾一样做了逃兵。那个人当然很好,但其实究竟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宿羽只是有时候想想而已。可能冬天里她不太出门,窝在书房里烤火;又可能开春的时候,她会去御马苑,骑上一匹暖金色的小马,从金陵的杏花春雨里打马走过,鬓上或许簪一支木芙蓉。应该是很好的。
阿顾的眉头皱起来了,“应该是?什么叫应该?你没见过她吗?你——”
宿羽说:“反正,我没有什么龙阳之癖,我就是个守城墙的,一辈子都守城墙。你知道这个就好了。”
年轻人有点走神,又有点倔,但是忘了自己头上还顶着一支金露梅,看起来十分滑稽。
阿顾拍屁股站起来,抖掉一身雨水,一边做了决定,命令道:“等河水化了冻,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回答得很快:“我不回金陵。”
阿顾不耐烦,“差不多行了。知道你是流放来的,多大点事儿,交给我。你跟我回金陵。”
宿羽蹲着没动。
居高临下看,宿羽还有点娃娃脸,却生得格外手长脚长,身姿别有一种老梅般的疏落,说话也很沉静,“阿顾,我不去金陵。”
阿顾继续瞪了他一会,终于感受出了某种类似用北山拳揍棉花被的挫败感。
他活了二十多年,憋屈倒是一直很憋屈,但是这么憋屈的时候也不多见,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个男人。
其实阿顾自小便脾气差,若是一般的男人,他打了也就打了。但宿羽长着张婉约的脸,他下不了嘴骂;又力道豪放心狠手黑,他不敢下手打,总之是个烫手山芋。
阿顾把伞一丢,转头就走,还放狠话:“求你呢我?!爱去不去!”
宿羽飞跑几步捡起雨伞,又跑回来捡起正在傻兮兮吃花瓣的小狗,又跑几步捡起马缰握紧了,感觉追不上阿顾,无奈地喊:“阿顾!”
阿顾走得正气昂扬,头都不回,路都不看。
宿羽急了,“阿顾!”
阿顾没反应。
宿羽心急如焚,口不择言,大喊:“崽啊!当心脚下——”
这次阿顾吼了回来,“不要你管!”
宿羽声音渐渐低下去,“……啊?前面都是蚂蚁窝啊……”
话没说完,阿顾脚下一松,仰面拍了下去,惊起一窝正在调戏蚂蚁的麻雀。
第7章 二郎
宿羽大惊失色,把狗和伞还有缰绳一扔,三步两步跑过去,手在衣角上蹭,“哎呀,哎呀,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阿顾从蚂蚁窝里爬起来,一把揪住宿羽的领子,气得恨不得把宿羽生吞了,“……你怎么不早说!”
宿羽想说自己明明说了是你不听,思来想去又觉得怎么都说不过阿顾,只好点头哈腰地安排阿顾在一边坐着当大爷,自己化繁为简搭起屋子来。
反正开了春,也不那么冷,就用木头搭一间。清好地,铺好床,就差不多能住人了,只是没有大灶,不能烙烙饼,要经常去燕燕家蹭饭。
蹭饭这种事他不太好意思,但是阿顾很好意思,所以不管是野菜窝头还是手把羊r_ou_,一切就靠阿顾了!
话说回来,白天燕燕说到金陵人好男风,他倒是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会玩,他都没想过这种事。
不过阿顾应该是说着玩的吧?阿顾看起来纨绔,做事还算靠谱。
宿羽托着腮坐在床边琢磨,被他琢磨的阿顾已经睡了一觉,睡眼惺忪地拍了一把他的脑门,“阿妈还不睡?”
宿羽生怕被看穿,连忙躺下,“睡了睡了。”
说是睡了,就是蹭在床边边上,差不多不掉下去而已。
从前宿羽家里有一张床,有了阿顾以后就有两张。现在两张床都烧了,两个大男人只好凑合一起睡。
阿顾一下一下地踹他屁股,“想睡地上就睡地上,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呀。”
宿羽解释道:“干了一天活,我身上好臭。”
阿顾用脚把他的腰勾过来,“本人鼻炎,天生适合跟臭小孩睡。”
宿羽一挠就软,痒得挣了几下,被勾到阿顾跟前,不动了。
阿顾难得安稳地闭着眼睛,眉线悠长得像仕女图上的大家闺秀。眉峰却极利落,月色y-in影罩下,睫毛一根一根细长分明。那些金粉般的影子扫在薄嘴唇噙起来的地方,最终软软搔入齿间。
宿羽眼不由己地看了一会,好久才醒过神来,脊梁骨发凉了好一会。
又过一会,他估摸着阿顾睡熟了,又蹭回床边,结果阿顾又是一脚踹他屁股。
宿羽捂着屁股,这次悲愤得快要哭了,“你二郎神啊三只眼?!”
阿顾眼睛都不睁,“我倒看你是元真夫人三圣母,天宫有丹霞路你不走,地上的穷日子你偏去投。妹妹,地上哪里好?就那么不想跟哥哥待在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