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经了家破人亡、牢狱之灾,看上去都容貌大变了。
个个佝偻着背脊,半分神气也无,目中俱是惊恐痛苦乃至死灰般寂灭,浑然不似过去意气风发之人。
都像是被打怕了,即将送往屠宰场的猪狗。
顾知还见过这样的眼神,黑院训练死士,很多孩子熬不过去,就是这么渐渐呆滞,泯灭了天x_ing,最后,大多葬身于此。
少部分成为了忠心的死士——他们的狂热只为主人而生。
顾知还也不知道自己是凭借什么样的心志骗过了训练者,熬过了这种种绝望的处境。
大概是他记x_ing太好,始终不能忘怀。
江南的春日,柳条青青,江水荡起阵阵波澜,有一华美的画舫自上顺流而下,隐隐传来歌舞之声。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仗剑前行,于碧波上轻巧掠过,如飞燕流云,翩然而至,飘然而去。
如此美丽而自由,看得无数平民百姓啧啧称奇,以为天女降世。
他曾经如此羡慕这些江湖人的自由,而今发现这自由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伸手碰触时,如此轻易地破碎了。
他一路向着东南,离京城越近,步伐越缓。
与纪无忧分开四日后,他在京城外不足三十里的地方,亲眼见识了又一个被追捕的逃犯。
这人不如纪无忧幸运,踉跄出逃,境况惨淡得多。
蓬头垢发的中年男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顾知还。
见了他胯下骏马,这人眼中一亮——就像是暗夜里枯败的Cao原上一点野火,瞬间熊熊,几可燎原。
他脚下发力,便要冲上来抢夺马匹,顾知还自不会如此轻易相送,控马侧着转出个弯,拔剑刺向对方一双r_ou_掌,剑势刁钻而y-in毒。
逃犯收势不及,脚下虚软,掌心被挑了道血痕,摔倒在地,却抬了头既惊且疑,“你是谁?为何会用这套功法!”
顾知还勒了马,回身俯视地上匍匐之人。
“孙二?”
地上人越发惊讶,他并未见过眼前之人。
顾知还却是认识他的,孙二好用拳掌r_ou_搏,他心中似有别样愤懑,只能用战斗中拳拳到r_ou_掌掌见血的快慰抚恤。孙姓者都是这般的战斗疯子。
也无怪乎他认不出顾知还,前任的赵三本就擅伪装,不是内功心法很难辨别敌我。
“我曾是赵三。”他这般回答道。
对于作为死士的过去,他心中已无芥蒂,坦然答道。
第二十三章
“山庄覆灭,你为何会安然无恙?”孙二问道。
但他没能听到回答。
一连串飞箭铺天盖地而落,顾知还这几天放慢了行程,精神将养得充足,当下纵身离马,飞身躲了开去。
孙二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勉强从地上扑起,借着马匹藏身,飞箭还是把他s_h_è 伤了好几处。马儿受了惊,被伤口一激,拔蹄便跑,孙二扯着马鞍上去,狠狠催动,夺路而逃。
追兵疏忽而至。
他们皆以铁面具遮了脸,身法诡异,也并不上前做近身缠斗,只cao了长长的铁索长环,投了结实的巨网,朝着逃犯疾s_h_è 下一阵又一阵的箭雨。
孙二也没能逃得多远,奔马被钩锁阻了,当即悲鸣着跪倒,巨网将他结结实实困住,再一通箭雨,他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顾知还看得瞠目结舌,差点儿拔腿就跑。
但他脚下稍稍一动,离他最近的几人就都转过头来。
黑铁面具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眼睛处是凹下去的洞,看不清瞳仁,只令人发寒。
像蛤蟆盯上了空中的飞蚊,下一刻数根铁索横空而出,拦了他的去路。
“你是何人?”这数人中有一个冷声问道。
顾知还连忙掏了路引,还好这东西不在马鞍上,倒是省得跑过去寻找。
他也不太想去看那被s_h_è 成刺猬的故人。
问话者却看都不看这路引,只是再问道,“侠客令呢?”
顾知还想起纪无忧提到过这物什,赔笑道,“我之前数月在西北干活,开春才入关来,还没来得及领这个。”这话说完他就心里暗呼糟糕。
这些人想也不想地直接朝他投了网来,抬手弩箭瞄准了,只待他一反抗便要扣动悬刀。
他直直站了,任罗网将他缠倒,尽可能显示出自己的温和无害,双臂却悄悄护在身侧,将网的空间撑得大些,方便在其中间隙挪移。
他老实配合的态度似乎让几人满意,上前来CaoCao搜了他的身,看了路引后稍有些踌躇。
无他,西北军总守将开的路引比较方便在驿站要求好马,一般人也不会得到这样的东西。
他们摸到那玉匣时顾知还出口阻止,“我是西北军派往宫中送药材的,这里面的东西缺了内力催动冰雪融化便会失了药效,我项上人头也会不保,还请几位官爷高抬贵手。”
这番说辞配上他那路引说服力倒是很足,搜身者倒也不勉强,那边围剿逃犯的确认了孙二已身死,飞速地裹了他的尸首,收拾了地面血痕乱Cao,一刀杀掉伤了腿的马,把马鞍上顾知还的行李取下扔了过来。
顾知还苦了脸,“诸位官爷,我这马是驿站的,这么杀了,叫我如何是好。”
几人又不理他,捆了他手便拖着走了。
他们就这样行了十数里路,在看得见帝都城墙的一个庄子里停下了。
顾知还被扔到了囚室中,乖巧安分地蹲着;执行任务的铁面人们回了营地,取下面具,交接了人犯。
其中一人转过屋角走了,他拐进后面主院,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方才踏入。
“首领,出逃的那名来自江南原洪承山庄的死士已经在抗拒抓捕的途中被击毙,我们还抓到了和他好像是偶遇的一名没有侠客令却会武功的路人。他自称是从西北来的,为宫中送药。”
他们的首领放下手中文书,倘使顾知还见了他,大概会惊讶地问出“你怎么不在公子身边守护”一话来。
他便是顾知歌。
“好像?自称?你们的审问水平已经低到有这种词了?等等,从西北来送药……”顾知歌想起了什么,略略沉吟,“我去看看,不要声张。”
顾知歌从墙壁上的窥孔打量着靠墙而坐、并不显得慌张的人。
果然是他。
顾知歌不禁有些犯难,是该遵照皇帝陛下的命令直接把顾知还先送去影卫营调教半年,还是该遵照晋王殿下的命令直接把人送到他身边去呢?
前者毫无疑问地会触怒晋王殿下,但他会为此有多愤怒,倒还存疑。顾知歌很清楚他前后侍奉过的两位天家子都是一样地自有主见却也彼此信赖,为了一名暂时的枕边人、还是男子而和皇帝生分,显然不太可能。
后者则相当不利于晋王的人身安全,这次大规模地扫清江湖门派,最怕的便是这些死士——他们甚至会为了复仇而伪装,去结婚生子忠君爱国十数年,熬成敌方老臣,再图报复;更别提这是明目张胆地无视皇帝的谕令。
他头疼了一会儿,暗中埋怨顾知还不让他好过,陷他于如此境地——外加晋王平日实在太喜欢拿他和顾知还作对比,对比的结论又往往让他不那么舒服。
影卫虽然是沉默而忠诚的影子,却也还是有着自己意识不到的个人情感。他不喜欢顾知还,这厮拉高了在晋王身边所需的技能水准,很不利于他人生存。
如果让谢羽生知道他自视良好的疯癫之语带来了这种意外的后果,大概他会有所改变?不过,这个猜想是无法被证实了。
这份头疼让顾知歌决定先把事情拖一拖,等到他把这一批罪犯处理完毕,回宫中禀报时再一起呈上。到时候皇帝与晋王要怎么处理,就不是他这么个小人物能决定的了。
“好好看住他,不要苛待,也不要太讨好。”
岂料,当天晚上,无情的现实便给了深患有后世所称“拖延症”的顾知歌一个沉重的打击。
顾知还本以为会很快被押往京城,没想到看守们却毫无动静。
看守们出门后,和他仅隔着道铁栏杆的囚犯便开了话头,“嘿,阁下乃哪路英雄豪杰?居然能被分到单人囚室!”
囚犯众多,即使头疼他们私下串通也不得不将数人关在一起,能被分到单间的,那可真是囚徒们眼中的大荣耀。
顾知还无辜道,“我就一无名之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一直在西北吹寒风呢,一回来就被抓啦。”
囚徒们哈哈大笑,显然不太信他那个没啥出身的说辞,有一个粗眉大眼的中年人,倒是对他话中透露出的另外一个信息起了兴趣。
“西北竟然没有强制推行侠客令吗?”
顾知还笑答,“地广人稀,跨越八百里沙漠的时间足够让人把食物和水以外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哪还能顾得上给我们这种边塞小民带侠客令去哩。”
众人听了这话,又纷纷说起那西北确实广漠苦寒,可也有绿洲中小国繁华,天山脚下也有丰美水Cao富饶之地。更有人接着话头,兴致勃勃地讲起天南地北各地风土人情。
谈起自己走过的五湖四海,众人被囚禁的愁苦都一扫而空,纵使身陷囹圄,神情却似乘风飘荡,畅游天地。
顾知还听着,不由得悄然神往。
是夜,顾知还熟睡了,却被铁栏杆上轻轻的敲击声唤醒。
他睁开眼来,那浓眉大眼的汉子正蹲在他囚笼前捣弄着锁眼,对他咧嘴而笑,其他的囚房也笼门大开,囚徒们静静地活动着被拘束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