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何其广阔,朝廷旧事如云,闺阁深深粉墙挡不住出头红杏,晨钟暮鼓佛经道法也抵挡不了山精水鬼的颦笑艳情。
他一共在那里待了三月有余,像是经历了数十起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
因此,他更加想逃出去。
从黑院里,从山庄中,从世俗的君主臣仆从常人所遵的人情理法框框条条内,安全地抽身走人。
这位顾羽生顾公子,似乎是把他看作了以身家x_ing命相报救命之恩的人。那太不好意思了,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所以他计划着,就在此夜,无星无月,无人相守,丫鬟沉眠,公子自有欢乐可寻之时,静静地做朵不声不响离去的云彩。
他脚尖一点,轻轻地在爬满藤蔓的砖墙上借力两次,再在空中紧了紧衣襟,徐徐飘下地去。
一抬头,愣了。
顾羽生是个多情的诗人,至少他自己这么看。
于是,他背着双手,一袭白衣,静立在这墙外,摆出一副萧瑟模样,深沉地反复低吟着“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时不时以眼询问一旁的侍卫,他要等的人还没来吗?
没错,顾羽生早就发觉顾知还的去意了。
两月前,顾羽生结束了一天的问诊,让人在大门外挂上“暂停问诊”的字牌——他是个大夫,好在不以此为生,免费看病治病,心情好了送送汤药,倒也赚了个“月湖圣手”的美称——带着自家四个平日里没事给他看病打下手有事就恢复本职的侍卫喝酒聊起天来。
侍卫之首叫顾知隘,体格最为高大,眉目端正威严,他瞥了眼端着托盘去给顾知还送餐的小丫鬟顾知月,诚恳地向主人进谏:“少主,你拣回来那人似乎不是良善之辈,这几日来嘴上开了花似的哄得知月那丫头青眼相看,又旁敲侧击着打听你的来历出身、这处宅子出入地形、周边人物风貌,怕是想一走了之。”
“嗯,我明白了,你们多注意些,到他彻底好了想走之日,我自有主张。”
顾羽生因此,已在这院墙外守了半旬,彻底昼伏夜出荒废了大夫这副业,现在夜猫子般精神。
“顾公子,你……”顾知还心中大惊,他待这两月,从未知晓这黑衣侍卫足有四人之多,还专程候他于此!如今听其呼吸观其体态,均是高手,他孤身一人怕是万难逃走的。
冷汗自他后颈滑下,疏忽了,一步算错,已陷生死之局。
他本以为这顾公子是某大富大贵之家的纨绔公子,一时兴起想要游戏江湖,遂带了管家老仆、青年杂役和三个天真无邪的小丫鬟来此隐姓埋名做个神医圣手,一满身无武功的人对参与江湖之事的渴求之心。
却不想他暗地里守卫竟如此之多——这等财力人力,他怕是没这么容易逃掉。
在他犹豫如何开口之前,顾羽生解决了他的难题。
“知还,我知道你不愿为我带来麻烦、宁可顶着骂名一走了之、独自面对那蓝紫山庄报复的心。”顾羽生把洪承记错,但此时无人敢说。他慢慢转过身来,夜风吹起他的衣袂,周围人打的灯笼光不太强,照得他的脸明明暗暗的,颇有些浪费那一片被真情感动的细微之色。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似是忧恼又似是爱怜,“你无需顾虑这些,只管好好住下来,外面的风风雨雨,作为主人的我自会为你遮蔽。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挥挥手,衣袖振得云朵随风漂流般好看。
顾知还怔怔。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吧,他看着夜色里那四名黑衣侍卫精光内敛的眼睛,扪心自问,强行突破走的了吗?
他果断跪下,深深扣了个头,抬起头来,“谢过公子!”回身就过了墙去,到了屋里扒下外衣,裹上被子闭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在他隔壁屋的丫鬟们全然未觉。
更远些,夜里咳嗽起来喝水的老管家锤了锤背,又咳了几声,慢慢坐回床上去。
顾羽生微笑。
“啊,果然死士多忠义,救得他一命终生为报。我又免了一人为不能报答我与为我带来灾害之间良心两难的抉择,这样做好事,真是太符合我纯良至善的本心了。”
他转过身,伸开手,让侍卫顾知避双手伸到他肋下,轻松带着他越过院墙,回到屋里。
“你们也都早点儿休息吧,明天放假,后天我就继续正常为人医治了。”
侍卫们应允着退出门去,留下一人守夜,各自休息。
从此,顾知还便真的是为报恩情终身侍奉顾羽生的顾知还了。
第四章
顾羽生睁开眼时,又是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白衣的美貌使女端上黄铜面盆来,热气腾腾的毛巾给他擦拭干净了脸颊,皮肤上也自然地蒸出了桃花颜色。
四名侍卫中最年少的顾知督站在一旁,待少年洗漱完毕后,和使女一同给他们家少主穿衣系带,修饰面容,佩戴饰品。
“今天早点是什么,阿泽?”顾羽生伸展着双手,随口问道。
“新鲜的豆花,加了江白菜、虾皮、黄花和木耳,没放半根葱丝和香菜,是您最喜欢的口味。五香卤鹌鹑蛋,一半裂壳一半去壳煮的,调了芝麻酱备着。还有翡翠烧卖,水晶麻圆,j-i汤包,黄金糕和几样小菜。少主想要点啥别的吗?”这使女名为顾知泽,模样端庄大方,发髻上c-h-a了根镶着红石的银花钗子,笑起来有两个小小酒窝。
“居然有豆花?北街的张老头子不是回乡下忙农活了吗,哪家买的豆花?”顾羽生蹙眉,“小石磨磨出来的豆子不够细腻,别家的井水也不如他家的甘甜。”
顾知督罕见地哼了一声,顾知泽却以袖掩口轻声笑了起来。
“还不是那个少主捡回来的黑心小白脸,说什么为了主人的利益,哪怕是犯法的事也义无反顾,四更天背了豆子翻墙去了张老爷子家,开了他家磨房打了他家井水,现磨的。”顾知督虽然看不惯这费尽心思溜须拍马的小人,汇报整个过程倒是老老实实。
“知督是因为前天找他比武被拒,还在生气,口不择言了吧。”知泽笑道,“新来的这位知还,真是帮了我和知月大忙了。平日里这四位侍卫大爷帮忙劈个柴也要唧唧歪歪拖拖拉拉。知还身体好了后就天天帮着我们劈柴烧火,扫地抹屋,买菜搬米他又勤快又会砍价,不怕累不怕脏的,哪是你们四位大爷比得上的哎。少主,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宝贝的,一个顶得上仨人用呢。”
顾羽生完全没有料到这几天没怎么见着的顾知还干了这么多事,他含糊几句,走到餐堂,坐下美美地喝了一口豆花。
鲜香四溢。豆花本味,和着井水的甜江白菜的韧虾皮的咸脆黄花木耳的林野清爽,层层味道次第绽开,令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果然,饱含了诚恳敬爱之心烹饪的食物,比大厨做的还要美味啊!知还真是对我忠心耿耿,非一般下人可以比拟!我真是好人有好报,以后我要更加努力救助他人啊!”
他的心飘到了勤勤恳恳为他工作的顾知还身上。
早饭就是一大盘干馒头下凉水的顾知还此刻正在劈柴,管家姓冯,袖着手慢悠悠地绕着他打转,时不时冒出几句心法口诀来。
“我可不管你以前学了什么家的内力武功,它们又怎样的珍奇强诡。现在你要劈柴,就给我老老实实学这套劈柴的功法,每根松木都要均等地劈成小指粗的柴火,这边的果木要全部削成筷子粗细,晚些那边晒干的木柴全部收起来。”
顾知还安分地依言动作着,这套心法其实与他本身功法相违背,讲究的是快而持久,他常常一劈就是两三个时辰,放下柴刀和斧头时手几乎抬不起来。
当然这双臂情况每天都在好转,伴随着他内腑因内力运转不合而日渐加深的y-in痛。
这大概是为了废了他那y-in狠毒辣的死士武功吧,顾知还想道。这顾公子虽说是收他做了仆役,却并没放下心来,时时刻刻都有至少一人看守陪伴,无论是切菜推磨烧火扫屋,白衣使女都跟在他前后,前天甚至连他上恭房时也有个黑着脸的年轻侍卫推门而入,嘴上要他出去比武,甚至肯耐着臭气和恶心寸步不离,其实则是行的监视之职,真是忠心尽责。
自他想要偷跑之后,也再没见过顾公子,这一手威慑他乖乖受着,总有时间能挣回些信任来。
他计划着,面上没动颜色,依然是腰背发力,双手挥出圆弧,将柴火利落地一分为二了去。
“你也太辛苦了,虽说是报恩心切,过劳伤了身体可不好,那可是我费尽心思才救回来的呢。”顾羽生看了会儿劈柴人,出声道。
顾知还停了手,擦擦脸上汗水,回头憨厚一笑,“都是小事,我能为公子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近日来晒着些阳光,衬得汗毛根根发着金光浑身刷了层蜜糖一样。汗水从他的耳后沿着扭转的脖颈曲线滑下,蜿蜒到了月牙似的锁骨凹窝,把那身深灰衣服浸s-hi得成了黑色。劈砍时腰背双臂扭举得像捕食的螳螂,自有一种危险的美丽。
顾羽生吞了吞口水,奇怪,明明刚吃饱喝足,怎么有些口渴?
“你还是来做我的药仆吧,这些杂活……冯爷爷,我们再买仨人回来做就是了。”顾羽生眼尖,看到那人手上颇有些救回来时没有的老茧与红肿。
说出去他把个珍贵难得的死士当杂役用,有点儿不好意思啊。
冯管家拧起眉毛瞪着新上任的小厮,顾知还恭敬应下了,手上却没停,“给公子做事,为公子分忧,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这人买回来前,他的杂活可不能出半点儿差错,给了找他麻烦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