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程然已经三十多了,但他一直在搞摄影,平日里总是给那些大型的时尚杂志拍封面和特辑,所以甚至比眼下的孩子更知道流行什么,也不怕和小侄子没话。
反倒是易佳极端沉默,买东西什么都不肯要,只是白着张憔悴的脸不断摇头。
沟通不利,程然索x_ing便看上就买,跟流水似的的花钱劲很让习惯过老百姓日子的易佳手足无措。
两个人在外面徘徊了四个小时,再回到住所时包装袋几乎都拎不住了。
程然不许易佳干活,进门后把东西往地上一扔便到浴室看了看喊道:“你先洗吧,我把战利品拿去放好。”
说完便又开始忙碌。
易佳只得躲进去费劲的脱了衣服,慢慢的走进盛满热水的浴缸,洗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泡泡浴。
他受得伤其实很严重,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对于自己曾经最灵活的部位已经全然麻木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堪忍受。
从出事到住院,到跟着亲戚办丧事,然后便换着家的寄人篱下,易佳早就疲惫至极。
还是头一回这么奢侈,全身的酸痛好像都在这样的温暖中缓解了。
默默的把头藏在了臂弯里,他有点想哭。
程然对自己又能有什么所图呢,他是个好人,以后一定要报答。
易佳在水中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是应该打个浴液然后出去帮忙。
他吃力的蹲起来,伸着手去够浴缸旁边的东西。
没想到平静了一天的右手忽然便大肆的颤抖了起来,满是英文的玻璃瓶很滑,顷刻便落在瓷砖上摔得粉碎,在刺耳的响声中整个浴室都飘起了淡雅的香气。
易佳用左手握住颤抖的手腕,慌张的不知道怎么办,半掩的玻璃门便被推开。
程然诧异的探头进来:“怎么了?”
弄坏的定是很贵的东西,易佳惨白着脸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看清楚发生什么,程然松了口气走进来,把大块的碎玻璃都捡进垃圾桶,又拿水把碎屑和浴液都冲进下水道,重新让地面安全了以后,才安慰蹲坐在浴缸里举手无措的易佳道:“是我不对,忘了你的伤,你不方便可以叫我,没关系的。”
他总是这么慢条斯理,做什么都不慌不忙。
易佳咬着嘴唇说不出话,一张消瘦的脸仿佛只有眼睛是黑色的,还泛着人在陌生的地方才有的那种怯懦,随时会晕倒的模样。
程然重新拿了瓶浴液,倒在手上耐心的帮他洗起来,少年瘦到极限的身体看着很可怜,他想起这个孩子遭受的事情,心中又有些难受,便叹了口气。
原本就因为陌生人这样的帮助而有些忐忑,易佳听到了叹息,沉默的抬头看他。
程然又微笑,精致的五官在水雾间有些朦胧。
易佳脑子一热,忽然便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问出来:“你为什么肯……肯收养我?”
收养,这个词显得很伤自尊,但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程然打开淋浴细心地帮他把泡沫洗下去,简单的说:“不为什么,就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本能的觉得我该这么做,况且你都这么大了,并不麻烦。”
易佳低下头,声音很小:“……你同情我吗?”
程然没有再回答。
但这是肯定的,就像你在路边遇见了只泡在雨里的小狗,真的是恰巧遇见家里又没有不方便,领回去是出自于良心理所当然的事情。
轻轻的关了水流,程然拿了件睡衣递给他:“能自己穿吗,多练习练习总是好的。”
易佳起身点了点头,慢腾腾的套上了新买来的睡衣,才又说道:“我……”
程然抬眼露出好奇:“恩?”
易佳深吸了口气,他想说你能不能不要同情我。
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难道说出来程然就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了吗?
又换了个环境,美好的像是做梦一样。
整天的客气和小心让易佳早就累的没有力气了。
他倒在温暖而柔软的被子里,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特别希望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不用躲避记忆中血淋淋的惨剧,不用强挺着被抛弃的孤独。
不用对着一个又一个陌生人卑躬屈膝。
可是,他胆小,他害怕,根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说出隐瞒的实话,每天都是:好,谢谢,好,谢谢,好,谢谢……
魔咒似的念来念去。
朦朦胧胧的睡着,像是离整个悲惨的世界都远了,他终于松开了总是紧握的左手。
像是回到了熟悉的小房间,鼻息间都是妈妈常用的那种洗衣液的味道。
床头总是放着热好的鲜牛n_ai,他从前总是忘记,任它待到第二天早晨渐渐变凉。
真的很想……再喝一次。
一次就够了。
心理学家荣格说过,梦是无意识心灵自发的和没有扭曲的产物,大多数危机都有一个很长的潜伏期,只是意识觉察不到而已,但梦能够泄露这一秘密。
对于易佳的确如此,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回到自己拼命想要忘却的那幕。
无止境的重复,他的梦就像是反复剜r_ou_的利刀。
阳光从车窗透进来,照在父亲递过的苹果上面,闪闪亮亮。
易佳条件反s_h_è 的想去接,可是周身莫名的震动起来。
原本美丽的景色变得天旋地转,车身伴着惨叫一次又一次的翻滚。
他被爸妈抱住,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受到撞击的头渗出了s-his-hi的鲜血。
混乱之后,便是死寂。
这样的梦已经不知做了多少回,却永远那么真实可怕。
易佳从来没有因此而惨叫过,只会躺在被子里呼吸不畅满脸是汗。
满是死亡的恐怖漩涡,陷进去就出不来。
程然处理完照片特意来看看这个孩子的时候,便发现了他的不对头。
没办法叫醒,只好在床边用毛巾慢慢的替他擦拭脸颊。
仿佛还是被这样的动作打扰了,易佳不知怎么忽然便摆脱梦魇张开眼睛,顷刻间看到程然尖尖的下巴和那双安静的眼眸。
旁边的台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透出柔和的橘色光芒。
空气也是缓慢的,温柔的。
程然见状微笑:“不怕,我在这陪着你,快睡觉吧。”
易佳渐渐平稳住了呼吸,憔悴的脸还是很苍白。
他有些胆怯的,慢慢的握住了程然修长宽大的手。
程然愣了下,并没有拒绝。
易佳便安心的闭上眼睛,在这几乎是偷来的温暖之中,渐渐的沉睡了过去。
是那种累到极致忽然能够休息后的睡眠,周身全是空白的,没有任何思绪和杂念。
当然,也没有总是抓住他不放的恶梦。
只剩下身边那个温柔而高贵的陌生人,住在完美世界的陌生人。
对什么都会微笑,就像,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泛起恐惧,永远都不会变成像自己这样的胆小鬼。
第二日早晨醒来的的时候,易佳迷糊了好半天才发觉程然就趴在自己身边熟睡,没有换睡衣也没有盖被子,白净的脸在比平日凌乱的短发下显得异常安静。
因为拉着厚厚的窗帘,卧室里还是黑暗而安全。
他看到自己还是握着程然的手,赶忙慌乱的松开。
就是这样的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让程然醒了。
他慢慢的张开眼睛,目光落到易佳身上又露出那种温暖到骨子里去的表情:“睡得好吗,我怕你再做噩梦就没有走。”
易佳腼腆的点了点头,垂下大而无神的眼睛说:“很久……没有睡这么久了。”
发生那种惨剧,这个孩子得到的安慰似乎有些过多了。
程然不想说那些让他流泪的话,只是简单的问道:“现在想回学习读书吗?”
易佳默然的摇头。
学习不是自己的专长,英语和数学总是很勉强才能及格,他虽然在艺术考试中成绩优异,但被画家视为生命的手经废了,真的找不回力气再去面对从前的任何事情。
会意的笑了笑,程然又道:“那就先帮我看家吧,养好身体再说。”
他随后便痛快的起了床往浴室走去,还扔下句话:“快点洗洗干净,我约的医生到时间了。”
易佳穿着程然给买的小熊睡衣傻呆呆的坐在被子里。
看医生?
都已经这样了谁还要想去治。
有钱没钱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一样的。
果然,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给易佳安排了各种检查,最后定论:他的右手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cao作自如了,虽然经过复健会有一定程度的恢复,但目前尽快适应左手cao作才是比较现实的选择。
虽然明知道如此,听到这样无情的宣判还是让易佳有些绝望。
从医院大楼出来之后,便没再说过话。
重庆秋日的太阳也是很温暖绚烂的,照在路边平整的Cao坪和树木上,非常得生机盎然。
程然拿着从不离身的单反摆弄了摆弄,忽然说:“小佳,我给你照张相片吧。”
听说这位大摄影师手下都是一线的明星模特,作品也在欧洲展出过,在文艺圈很是有名。
易佳闻言微露了些紧张,站在颗香樟树旁硬生生的扯出丝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