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寻常的人家是什么样?”
韩寂默了片刻,“父慈母爱,兄友弟恭。”
云阶笑得无声,韩寂见不着,他埋在云阶肩头。
“有比那更寻常的。小时候隔壁的两户邻里因为一只j-i蛋足足争吵一个月,后来他们怀疑是我偷的,守在我家门口数落我娘,我娘迫不得已带着我远走百里在京城落脚。到了京城,饿极的乞丐与狗争食,流浪汉抓身上的虱子充饥,视财如命的地主老爷肆意□□下人,这些我日日都能看见。你可知我是怎么做的?我像所有人一样躲着走,无限止地忍,而从没想过出人头地。直到我娘去世,我才走上这条路。”
韩寂把头埋得更深。
“看吧,我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得过且过,寻常至极,我怕被人说是非,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韩寂始终沉默着,隔了一会儿,云阶扭侧头,颈旁气息萦绕,温热,微促,
“你是真心的吧?”
感觉到韩寂点头,他接道,“我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想必心里忍下许多,所以我想,你这次来是不是劝我回京,”
韩寂僵了一下,云阶咯咯笑了两声,“你我到今日,算起来相识不过一年多,却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年,我不喜欢纠缠不清的人情,咱们该有个了断。”
韩寂声音略微发飘,“你想怎么了?”
“别强迫我回京城,其他都随你。”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你和我都不希望这事被别人知晓…我只是个俗人,做不成日日期盼君王临幸的男宠。”
又是一晌静默。
“韩寂,”云阶说道,“你有你的天命,我有我的底线,互不强求。无论多久,一辈子也行,你还惦记我,三秋五载来看我一回。”
一阵窸窣,韩寂从床榻坐起。
却是无话。
纵有万千言语,无从说出口。扎在他心里的执念,容不得他忍受各安一方徒然相思。
论狠心,他到底比不过。
床沿倏然一轻,营地的火把这时亮起,云阶只见到韩寂的背影,转眼消失,身旁的余温也很快散尽。
第29章 第 29 章
二十九
晨光曦微。
云阶出营帐时,见童怀守在门口,便知韩寂已然离开。
虽然韩寂没同意也没否决,但也无法和他拖延下去,想来国中发生的事情不小,该是连夜启程的。这一去,大概不会再来。
凡事皆有因果,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他知自己再一次弃了韩寂,可又能如何,他已经站在最低线。除了军营,天下之大无他可去之处。
并非舍不得虚名,十几年的颠沛,世上勉为其难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也就这度过七年光y-in的军营了。
今年的天象确实异常,春雨不仅提早一月,雨势堪比去年决渭河之水。
部分地形较低的营盘积水成塘,不得不转移并帐。
器械库虽幸免,但连续几日大雨,空气潮s-hi,许多旧兵器沾了水,很快出现锈迹。
云阶命士兵在兵器房内点上火堆,日夜看守。
这天大帅差人前来巡视,临了唤他前去帅帐。
许是不放心,要亲自过问。
云阶隐约感觉,杨湛前次忽然造访,那捉摸不透的眼神,心中已然生疑。
帅帐四周的卫兵较往日少一半,云阶打伞站在帐外,里头有人,杨湛正在训话。
雨像铁珠打在伞面砰砰响。
依稀能听见帐内杨湛的声音。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军营重地每个将军士兵都如你二人这般……还打什么仗!卷铺盖回家亲热去!”
“这事传扬出去,二十万大军一人一句闲言,你们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你是卫威将军,一军表率,军规军法纲常伦理被你吃进肚里了?!还是位高权重无所畏惧?!他是你的兵,不是你媳妇,你要有半分羞耻之心,断袖这等事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敢有!”
断…袖
云阶心一沉,油纸伞打偏了些,雨水从他铠甲倾泻而下。
嘤嘤的抽泣声中,闻得一声冷哼,
“此事我只罚你,去外头面壁,你的脑子需要好好清醒清醒!胆敢再犯,勿怪军法无情。”
云阶忙退后三步,两人垂着头一前一后出来,小兵掩面啜泣飞奔进雨中,那将军丢了魂一般往营帐边走去。
一会儿,卫兵请他入帐。
杨湛怒气未消,悉数拿去吹凉热茶,杯盖磨杯身啪啪得响,“凌将军,正好,也得叮嘱你几句。”
云阶心收得更紧。
杨湛喝口水才道,“你底下的那些个将军士卒,不可懈怠管制。千里之堤溃于蚁x_u_e,一支军队若无军纪约束肆意妄为,不是死在敌军的刀枪之下,而是自取灭亡。”
“遵命。”云阶拱手恭敬回道。
杨湛这时踱步到他身旁,手掌拍他肩膀,“年轻一代将领中,你可是佼佼出众,我对你寄于厚望。”
云阶抱拳半垂眼。
杨湛很满意看着他笑,“大雨还将持续十日左右,器械库那边情况如何?”
“一小部分兵器遇水生锈,但无损失,属下已命人点起火杖日夜把守。”
“嗯,千万谨慎。淮南水灾泛滥,流年不利啊。”
杨湛轻叹一声,也再无话。
这一声叹,似亘古吟唱的风翩翾而来,家国与私欲交纵鞭笞下,流石不动的惆怅。
云阶默然离帐,看了眼营帐外角落背影。
十日后疾风劲雨骤歇,延绵细密的春雨到来。
却在此时,一向好战的燕军终于按耐不住。
五万铁骑齐头压境。
旌旗高举,迎风呼啸,旗帜上云一字如龙盘卧。
竟是云遮天亲自领兵叫阵。
一个骑兵出列,□□马蹄碾踏泥泞,他扯洪亮的嗓音冲韩军军阵喊,
“对面的听着,我家元帅有令,今日一战由他单挑定输赢。我军若败,后退五十里,反之亦然!同意就请出战!”
何等嚣张的口气,这边阵中有人忿忿发声,“大帅,末将请战!”
杨湛点头许可。
那将军大吼一声手执长戟策马冲出。
云遮天端坐马背,面如冠玉,丹凤微挑,幽眸若深潭,完全不像四十有余之人。他手中一柄长剑悬于马侧,春雨淅沥,那剑身却干洁无比,不沾半滴雨水。
长戟披风而来,迎面横扫。
云遮天握紧剑柄,破雨出刃,兵器相接铮得一声,长戟居然被生生削断了矛尖。
将军呆目瞬间,剑刃刺进他的前肩,刺穿肩膀。云遮天还算留情,只将剑抽出,并未削下他的臂膀。
燕军骑兵轰然叫好。
韩军肃穆以待,又一将军请战,结果无出不同,纷纷落马。
前赴后继已有五位将军负伤,杨湛面色开始发沉。
云阶眼眸半眯凝视阵前,内心惊躁蠢动,如此下去,势必折了我方士气。
那厢云遮天挥起剑身指对面军阵,蔑笑,“看来你们定康江郎才尽,覆国在望。听闻前次破了我军奇袭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据说挺能打,何不出阵会上一会?”
周围一干将领目光投向云阶。
云阶紧了紧握剑的手,蹬马上前,杨湛看着他,道,“凌将军小心。”
两军相隔百丈,中间二人对峙。
斜风细雨骤磅礴,泥水四溅开来。
云遮天斜眼看他腰侧的剑,摇头叹息,“佩剑将军当真不中用啊,把我宝贝的y-in阳契都给丢了,怎你手里就只一柄?”
云阶不作答,透过雨帘,甚觉此人眼熟。
明明刀兵相对,云遮天拉起家常来,剑在眼前挥了一把,“你可知,我手中的名为万仞,y-in阳契是用它剩下的玄寒铁打造而成,同出一脉,不知今日能否分出个高下。”
云阶拔剑,空中划道剑花,“请赐教。”
随着一声雷鸣,云遮天踏跃而起。
三丈之内剑花瞬变。
云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见招拆招,一时难分高下。
只那同出一脉的剑,不知是否相克,每每剑刃相碰时,云阶觉得自剑身传到手上的力道,让他不由地跟着颤动。
“小子,武功不赖嘛!”
剑与剑互抵,两人相距咫尺。云阶看清了他的脸,脑中闪现一双眼睛与之重合。
“是你?!九龙云!”云阶脱口惊道。
云遮天被认出却不恼,一个侧旋足尖蹬他马首,稳稳坐回马背。
云阶的战马受惊,高抬前蹄嘶鸣。
那云遮天趁势再次出招,却显然有意相让,虚使几招,就此空隙,让他控稳战马。
“你假扮客商混入我军军营,目的何在?”
“当我傻么?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此刻又非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我会白白告诉你?”
云阶陡生怒意,招式至狠,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云遮天猝不及防手臂被刺中,万仞险些脱手落入泥泞,他挑眉瞧了眼流血的伤口,压低嗓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