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有一下没一下得翻阅帅案上的文书。
座下杨湛看了他几回,终于启口问道,
“寂儿,凌将军身陷谣言风波,你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禁闭时日不短了,现下人已经接出来,随后怎么处理韩寂不说,杨湛只好问。
“舅舅觉得当如何?”韩寂眼皮没抬翻着卷册。
“凌将军的身世既无可疑,理应恢复原职。”
“要永绝流言下道诏书即可,但恐怕凌将军自己不肯留任。”
杨湛疑问,“为何?”
“心冷了吧。”
杨湛笑道,“堂堂男儿的报国雄心能让区区半年的禁闭给冷了?凌将军不是这般人。”
韩寂走出帅案,往杨湛一旁的椅子坐下,
“他做将军的,平了冤却也折了威信,总归有心结在。”
“这不必担心,开导开导也便好了。”
“倘若他不愿留在军营,舅舅可会强留?”
两人互相对看,杨湛眨巴眼,思量片刻略微愁眉,道,“凌将军不论武功韬略,都是军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堪委大任,他实在不愿站在风口浪尖,暂时做我的副手也可。与燕氏交兵十余年,往后更不知何时才能太平,不管是从眼前还是长远处考虑,军中人才不可缺失,你也劝劝他。”
“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离开军营能去哪?能做什么?寂儿不也有意培养他,他若一走,你的一番用心岂不白费。”隔一会杨湛又道,他心想韩寂这么假设,必是云阶言行透露了退隐之意。
也不知韩寂有意还是无意,他接了一句,“倒不会无处可去,京中文职武官空缺良多。”
帐内就两人,自然听清韩寂说什么,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杨湛一时竟不知言何。
这时凡生在外禀报,“启禀大帅,抓到一名刺客。”
二人一听同时起身,杨湛问道,“什么刺客?”
凡生接着回禀,“此人欲行刺凌将军,现已擒获。”
韩寂连忙走出营帐,看见云阶站在队列末位,他越过侍卫走到云阶身旁,上下看了几眼。
云阶低声道,“我无碍。”
门口杨湛没错过这一细节,别眼打量刺客,拂袖转回,“带进来。”
刺客被左右架着,两条腿瘫直,口不自觉张大,鲜血汩汩流出,沿甲胄的纹路下渗。
凡生并指往刺客后颈一点,刺客的双腿颤了几下活过来,左右侍卫施压,刺客膝盖打曲重重跪地。
“你是何人?受谁指使?”杨湛冷眼发问。
刺客只狠瞪,空张着嘴,
“大帅,为防刺客自尽,属下拧脱了他下颚,但未发现□□。”
杨湛示意凡生给他接上,咔嗒一声,那刺客朝地上呸一口血水,头颅高昂,“要杀要剐随便!”
一侍卫上前,剥去刺客甲胄,从他衣裳下搜出一纸密信,呈递杨湛。
刺客被点了x_u_e道无法动弹,焦急地瞪大双眼,他眼底满布血丝,恨不能将信纸生吞。
信中写得清楚明白,要他如何散布谣言见机行刺。
最为重要的是信末的落款。
而刺客似乎认命,倏然发笑,“定康必败,我燕氏国将一统天下!”
韩寂阅过信件,递给云阶,表情y-in沉沉无比渗人。
云阶立一旁只剩沉默,心里越发疑云重重。
“这么说,云遮天已是穷途末路,只能使出行刺此等龌龊之计。”杨湛说道。
“哼,只要能制敌,分什么仁义!”刺客大义凛然,好像被俘虏的不是他反而是周遭的人。
杨湛嘴角牵动,笑问,“看来严刑拷问是不可能了,我只问你,擒贼擒王的道理云遮天不会不知,却为何使计陷害凌将军,而不直接行刺本帅?”
刺客扭动脖子斜了眼云阶,忿忿道,“谁人不知帅营戒备森严铜墙铁壁,我若行刺,必败无疑。这小子,屡次坏我家元帅大计,渭河腹口攻防兼备的地势,竟被你们决堤放水,致使我军溃败,不杀他,难解心头之气!”
杨湛冷哼,闪过一抹狡黠,挥手发令,“押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凡生说过刺客口中未藏□□,出尔反尔他杨湛并非做不出。
可惜他和凡生都失策了。
但见刺客开始口冒黑血,不消半刻两眼翻白。凡生急忙捏其下颚,迫使他张口,却为时已晚,刺客舌头完好,一探脉,毒已攻心,想来早早就服下□□,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
刺客轰然倒地,空洞的双眼却仿佛死不瞑目般望着云阶。
云遮天不惜牺牲一个武功高强的死士潜入己方军营,其目的和用意已经大白。杨湛自然松了口气,令他不解的是,他眼前的凌将军不复往日风采,精神萎靡不振尚可解释一二,可身形如何这般消瘦,自己从未下令苛待于他。
“凌将军受苦了,且安心修养几日。”杨湛颇有些心疼。
云阶却一动不动也不回话,直到杨湛再三唤他,韩寂拍了下他后背,这才回神过来,茫茫然看着杨湛。
杨湛不计较,笑了笑,“半年光景,凌将军怎么消瘦了一圈,莫非赌气不肯进食?”
云阶更加迷惑了,眨巴几下眼看向韩寂,
“如今真相大白,蒙冤受屈的凌将军怕是一时难以转缓,其他事宜容后再议,舅舅,我先送凌将军回营。”
韩寂言罢不由分说将云阶半推半带地领走。
杨湛挽留的手伸到一半只好收回,渐渐地神情如暮色般凝重。
一路无话,两人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回到营帐。
韩寂亲自把膳食摆到云阶面前,“你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一夜,吃点东西。”
云阶胡乱扒了几口白饭,却食不下咽,勉强灌下小半汤水,就再没食欲,他瞥见韩寂坐在一旁发愣,于是抬手在他眼前晃,
韩寂捉住他手,很容易笑起,“怎么?”
云阶把手抽回,讪讪一笑,“我记得我说过什么,只是你可否给我点时间?”
韩寂点头应允。
待云阶睡去,韩寂很老实地回自己营帐,他唤来凡生,询问事情经过。
按照凡生的描述,其中无疑点可寻。
但二人心知肚明,风起的谣言与云遮天毫无半点干系!
虫鸣声声寂寥。
韩寂营帐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第33章 第 33 章
三十三
难熬的三日。
云阶始终想不明白云遮天到底用意何在,若说散布谣言的是云遮天,扰乱军心毁他名誉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派死士假行刺又是在混淆谁的视听?因为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武功远在他之上如今只是一具无人安葬的尸体的死士,挟持他时取他的命易如反掌。
绢帕上的图案纹路甚至更细微之处都和他身上的玉佩一模一样,凌清怡是娘亲的闺名,可以肯定从他记事起短短二十来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除了一个活着的他,再无第二人,云遮天又是如何得知的?
每个疑问似乎都在指向一个问题——他的身世。
让他有此臆想的缘由,只因过去的岁月里,娘亲的不提及不解释,以致他一度以为自己姓云,而从军前夕凌姓更像是娘亲不得不给他冠以姓氏。
所以他觉得此约得赴。
这件事情解决,便依言随同韩寂回京。拥一亩田地享一世清平,管什么峥嵘名垂。他能视死如归百败不馁,亦能越挫越勇血染红缨,终无法忍受蜚短流长口舌是非。
如娘亲一样,担不起他人质疑,那就躲得越远越好。
韩寂答应给他时间,真就半字不提,许也了解他的不安,独处时再无逾矩之举。
出了行刺一事,凡生总在他营帐附近巡视,这倒成了个不小的麻烦。
三日后。
用过晚膳云阶早早便就寝。
亥时一过,他到营帐门口站了会,发现凡生不在,他舒了口气。
此地离西营约摸得走两刻钟。
商秋之夜,凉意沁骨。
云阶心里焦急,身上衣薄却不觉冷。
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巡视兵的脚步声里掺杂进另一个声音,
“凌将军去哪?”凡生三步并两,很快走到云阶面前。
云阶虽然紧张,但也能做到不行于色,他慢悠悠转过身,施以一笑,“醒来无睡意,四处走走。”
凡生不再搭话,默默跟从,自然是奉命周顾某人的安危。
如此一来云阶不能明目张胆往西营去。
一段路程兜兜转转走得悠悠闲闲漫无目的。
凡生很贴心地开口询问道,
“凌将军,要不属下唤主子起来?”
云阶于是站定住,也不回头,望着无月星寥的夜空,语气隐隐的悲凉,
“萧统领觉得我还是将军吗?”
凡生垂了下眼,三日前杨大帅已经将凌将军的冤屈告示三军,洗清了嫌疑,但未言官复原职之事,凡生想了又想,回答道,
“是。”
云阶无声淡笑,回头看着凡生,直视他双眼里,“那么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