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即便见不到面,也是某种安慰。
可惜他没能走到。他到了丘陵城之后,就再没能往上。
他站在车站看着荧光屏,望着丘陵到竹柳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一天有六班。他错过了第一班,第二班,最终坐到了晚上,又随便找了个旅店歇了一宿,次日便起身回返。
他不该去了的,万一他去了,真见到了怎么办。他怕所有的计划都因为见着人而改变,他没有把握控制得好自己的情绪。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再坚持一会,不要打乱它了。
阿大一直坐到天亮,推开门见着山间萦绕的雾气。
很多年前从哥就是在这样一个入冬的雾天被掳来,以至于每一个雾天,阿大都会想到一个穿着军服的清瘦的人在眼前挣扎。
阿大说过招安之后会有更多外来的人进入苦山,也再不缺小从这样的人。可两年多走来,他见了无数的外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却始终觉着外来的没有一个比他认识的小从好看。
他把窗关起来,躺回了床上。他希望今天两个小外甥不要起得那么早,在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之际,又从三婆那里跑来拍他的房门。
第112章 116
阿言是在临近春节时回返的竹柳,他在苦山待了三个月,再次和乌鸦分离时就容易多了。毕竟他的档案已经录入了苦山,他过个节就得回来了。回来之后也将正式上岗,成为一个支边的小青年。
回去时他试着去找从哥,从哥却还是不在。
他心头一惊,回头问自己的父母,从哥是不是入了国安了。
父母却说小从哪里入得国安,他啥时候说过要入了?
阿言说是的呀,从哥自己说的,伯父伯母到时候帮他走动,他考试过了就能——
“小从去不得的,他手臂的纹身那么大一个,体检都过不了。”父亲皱眉,啧啧地道。
“他没烧掉纹身?”
“没烧啊,那个纹身是什么名堂,他和父母吵好几次了,要真喜欢纹身,弄个小点的也好啊,干啥非得留着那玩意,看着也瘆人。”母亲也啧啧摇头。
阿言却有点高兴,他说那从哥去哪里了,我去拍门,没人在呢。
母亲说回老家了吧,老许他们老家不是在临城吗,也不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老家都没什么人了还回去。
“办什么手续吧,老许和我说了,我给忘了。”父亲说,说着又岔到了其他话题上。
所以连阿言也不知道从哥的打算,他在家里头过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年,到了十六,就又整理包裹往苦山走。
父母总不理解苦山因何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也觉着在苦山那地方,媳妇都不好找,找了也带不回来。
但阿言正巧顺水推舟地说那就不找了,说着掏出一个大红包摆在桌面,“我才去几个月都得那么多了,找什么媳妇了,要干久一点,红包还更多。”
父母也没话说,任由他去了。
说到底,打了苦山那一仗之后阿言的想法变多了不少,也不怎么听劝,变得愈发有主见了。当然或许孩子长大了都这样,翅膀硬了,岂能不让他出去飞一飞。
苦山的春天很美,延绵群山上的树发了嫩芽,老绿和新绿交叠在一起,像一片碧波滔滔的汪洋。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蝾螈的图腾,鞭炮的残渣铺了一层又一层。
阿言到的时候见着广场上还有碳火的灰烬,可以想见之前的几天这里又是绕了一圈一圈的烤碳,男人的脚踩在上面,身上则被炮竹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血坑。
阿大始终不愿意让外来人参与他们的祭典,更不同意在任何关于把这里开发出旅游区域的文件上签字。即便那些规划的人说得绘声绘色,把开发旅游线路之后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
阿大永远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怼回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不是苦山人,不可拜蝾螈。”
记得这也是当初他们签订休战协议时,苦山人最为强调的一条。
几个寨头的阿大达成了一致,不管之后怎么改建,血祭废除也可以接受,但典礼祭拜的这一项绝对不可退让。
与此同时他们还表示,苦山最高的领导人必须是苦山自己人,土生土长于苦山,否则他们无法行使自辖的权力。
其实一开始条款上并没有这一章,毕竟阿大等人看不出签订协议之后的走向。反是从哥一再提醒阿大要加上,并且一定要明确只能苦山人治苦山。
他说软侵蚀是非常可怕的,若是没有这两点,苦山的文化将会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流失,过不了多久,下一代或再下一代,就再也没有苦山人应有的信仰。
而与之作为交换,阿大同意设立五所文化学校,每个寨头都有一所。
学校将收入一大批外来的知识青年,以教导自愿进入学校的孩子们通用语以及一些外头人的基础知识,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让苦山村民能更顺利地与外头人沟通或进行生意往来。
阿言本来也想做那个的,但想想自己大概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讲着讲着就被孩子们带跑偏了,课也不上了,一起出去捞鱼玩泥巴,所以最终还是作罢。
加之第一批教师是在去年年末才招募的,阿言等不到那时候,当时他迫切地想来苦山,所以他服从调剂,做个办公室文书也不错,大不了到时候阿大再帮他挪一挪,挪成乌鸦的文书。
第113章 117
学校启用的那一天,阿大必须到场。他作为西头村的村长,一定得来感谢一众到苦山支教的老师。
他本来不想去的,觉着这种事太麻烦,让赖查或者屁精念就好了,他也懒得再开什么浪费时间的会议。
乌鸦不同意,乌鸦说原来的接人,安置,入档,我全部都可以让其他人去dai办,但这宣读感谢是个荣誉,你说你个村长都不出面,让那些来支教的老师多寒心。
阿大说他们自愿来的,政府给他们足够的津贴,寒不寒心关我diao事。
乌鸦知道和政府的人打交道让阿大不乐意,其实他也不乐意。毕竟他通用语说得不好,每次讲话都他妈要重复两三遍别人才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这一批老师从始至终他没接触过,全让那些外来的人接待外来的师资,自己也跟着赖查和屁精天天摸鱼。
可即便如此,他也明白这第一所学校的重要x_ing,所以他还是更进一步,继续好言相劝。
他说你就去这一次,人家文姐啊,土阿爷啊,南阿叔都给自己的学校念了,你不念真不好,到时候他们还有得话说你。
好说歹说,最终阿大也只能点头同意。可他还是嘱咐——让屁精或者阿言也去,我他妈字都不识得多少,万一遇到生僻的不会念,怎么办。
乌鸦说那就随便念,有边读边,反正他们要问了,我就说苦山土话就这口音,不是念错了,是你们听不懂。
阿大笑了,他说行行行,那去吧去吧。
那一天学校周围到处挂着绸缎,横幅拉着,金色大字写上什么西头学校热烈欢迎辛勤的园丁之类的字样。
阿大远远地看着那字样,眉头一皱,说妈了个逼的,我们当年为西头打了胜仗都没那么大排场,外头人真他妈屁事多。
乌鸦不好激怒他,说是是是,我叫赖查他们搞个石头,把那些年的丰功伟绩都刻上去,就摆学校中央,叫那群逼崽子天天看,天天学。
到场的人很多,一部分是穿着村落纹绣衣服的村民,一部分是穿着体面的官员,还有一部分像阿大这种,虽然不穿正式装,但好歹也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土领导。
他瞥了一眼老师的位置,远远地在一个角落。
阿大坐在第一排,乌鸦则坐在他旁边。这些人等会都是要挨个上去说话的,靠近主席台更容易走动。
阿大落座后就想睡觉了,上台的那个主持说了很久,说了半天他只听懂了百分之五十,语速快,文绉绉的生僻字又多,以至于最后喊到有请莫村长时,喊了三四声阿大才反应过来。
乌鸦杵了他一下,阿大从位置上站起。掌声随即响起,主持也把名单交到他手上。
来的老师大概有十五名,有五名是过来的实习生,算是助教,有五名是下基层锻炼的人,一年下乡时间到了就回头往上走,只有五名算是心怀大爱,心甘情愿就把档案放在这里的志愿者。
这五名是着重感谢的对象,也将是孩子们真正可以产生互动和感情的老师。
但阿大知道,苦山这地方不好受,这五名老师最终到底能留下几人,也是个未知数。
他照着写好的演讲稿念,一路地念下来,头都没抬一下。他只想尽快完事尽快离开,鸭姨的两个逼崽子今天还想跟他上山打猎,早点去了,晚饭指不定还能加餐。
还好,这演讲稿写得通俗易懂,用的都是简单字和短句,念下来没有什么问题,可当念到名字时就不那么顺利了。
一开始的七八个名字都没问题,念叨第九个时阿大就卡壳了,他张嘴念了个姓——许——可后面那个字却似认识似不认识。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下,“许……许……”
妈的,许什么啊,这他妈像从又不是从,比从多一点,念从估摸着又不对劲。他啧了一声,正想直接改口为“许老师”时,下头有个人喊了一声。
那人说,许枞——“葱花的葱那个音,许枞。”
阿大哦了一声,刚想重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第114章 118
是的,他认识这个声音。这声音在他的梦中徘徊过无数次,也被他狠狠地封锁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