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哥说洗不掉了,医生说洗不掉。
父亲说怎么洗不掉,我也认识几个烧伤整形的,我问过,你根本就是能除却不愿意除!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那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从哥说不知道,一觉醒来它就在上面了。可能被苦山的猴子抓了去,用了他们特有的颜料吧。
母亲大怒——“胡说八道!”
可从哥胡说了吗?好像没有。他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所以每一个字都有理可依。只是人们只相信他们承认的,而关于他们不承认的,宁可全权归之于荒谬的扯蛋。
那几日母亲一直念叨,她说苦山那地方能怎么样,你去那里受罪有什么意思。你看看那里吃的都是什么,穿的都是什么,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省心,你都多大了,你都三十了!三十你跑那地方去,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找着对象!
父亲则每次想开口,张张嘴又叹出一口长气。然后摇摇头,敲敲烟盒,吞云吐雾去了。
不过父母终究还是应允了他,他的抗争比阿言要激烈,虽然父母陪着他一起回了临城,但一路上没有一天不希望他动摇一下。
最终回到竹柳后,还是阿言的父母一并开口相劝,他的父母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他们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管不住的。你非要管,他们也过得不舒服。
他们又说让他们出去也是好的,你看我们这一代,基本没出过竹柳或临城,他们想要不一样的人生,那就让他们闯一闯。是不是了老许,你说是不是。
他们还说阿言都敢去的,环境不会差到那种程度。你让小从试试嘛,实在受不住了,他自己就收拾包袱回来了,都不用我们叫的。
从哥走的那天父母还是来送了,到了临别,脾气也就没有了。
从哥忽然觉得身边还是对自己好的人多,尽管他们替自己做的决定不一定都能接受,但至少出发点都是为他着想。
晚些时候他问阿大,有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竹柳玩一玩。
阿大一愣,说我去过丘陵,不都是象省的吗,应该差不多吧。
从哥说丘陵和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景象,丘陵在靠海沿岸,我们在内陆中心。你得去我那里,去竹柳或者去省会临城,你去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阿大说好。
可这应答说得敷衍,从哥也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去的。
他到底离不开苦山,或许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来说,离开苦山是一个自由的事,如果没有戒严的限制,唯一让他们犹豫的只有乡情和对未知地域、未知文化的恐惧。
但对阿大来说不一样,他是阿大,他走了,就意味着连驻守此地的领袖也动摇了,其他人也就没有坚持的意义和必要了。
第118章 122
跟从哥一起来的几位老师,有的还没到正式上课的月份,就已经顶不住,打报告回去了。
他们不喜欢这里的山水,也不喜欢晃晃悠悠的铁索和令人胆寒的天桥,更不喜欢一大盆子盛上来的r_ou_,和那些吃起来似乎还夹沙的米。
他们说你是过得好啊,你能和这里的村长熟络起来,我们不行,所以得走。
从哥说也没有,只是之前打仗的时候来过,条件更加艰苦,现在适应就变得容易很多。
那些人还说了什么,从哥就不记得了。十五个人走了七个,只剩下八个人一起等待开学季的来临。
送老师上车的那一天从哥去了,他绕过鱼塘,走过田埂,看到小巴远远地停在村口,像一艘停泊在绿色海洋边的船。
等到老师们一个接一个上了车,小巴的排气孔喷出一点点的烟雾,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小路的末端。
从哥坐在田埂上抽着烟,让烟雾一路往树头飘去。
村口设立了一个小卖部,那里有一台公用电话和一个邮筒。三婆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那里聊天乘凉,见着从哥,招手叫他过去。
三婆扬手,让从哥把胳膊拿过来让她看看。
从哥卷起袖子,蝾螈的样子便露了出来。
三婆捏着手左右打量,最后又拍拍他的胳膊。她说好啊好啊,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作品了,眼睛看不着了,以后就是我儿子做了。
旁边一个黝黑的青年转过头来对从哥笑笑,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从哥还记得他的面,当然也记得他浑身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刺青。
他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估摸着哥哥在山上的林子里,三婆的大儿子是个好猎人,这在西头是众所周知的。
而现在看来,小儿子就继承了刺青的手艺。
“蛤///蟆是什么意思?”从哥问,指了指刺青中和蝾螈一样大的一块。
“那是他阿爸原来在的寨子,他是上门女婿,从鹰省那边来,”三婆抢话,说道,“那时候为了给他加这个图,还跟我吵了好几天。”
“不是鹰省,是鹰国。”年轻人纠正,跟从哥解释,说阿妈老了,老记着以前还是鹰省,就是不认现在的鹰国。
“那这个呢?”从哥指了指另一块,上面的图案既不是蝾螈也不是蛤///蟆,但都有两者的特征。
“这我自己弄的,我把两个图案结合了一下,怎么样?”
从哥点点头,道了句“好看的”,又问,“你去过你阿爸的寨子吗?那边和这边一样吗?”
“没去过,还来不及去,就被打没了。”年轻人说,“还好我阿爸年轻时候就过来了,不然他也没了。”说着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
三婆喃喃地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直到最后从哥才听清了一句。她说阿大是好人,他对你好的,你也对他好,你也对我们好。
老人的目光浑浊而涣散,她面朝小卖部外,眯起眼睛顺着田埂看,一直看向不见尽头的远方。
第119章 123(尾章)
到了深夏,从哥兢兢业业地回到教室的团队报道,在他上第一堂课时有孩子认出了他。
那孩子是鸭姨的两个崽,由于没法分年级,两个相差两岁的孩子也坐在同一个课堂上。
阿大说让他们去吧,去了正好学点通用语,以后也不一定非得留在苦山。
从哥抬头,见着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当下面对的这一切,或许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赎罪。
孩子的目光能净化一些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污秽,比如多年前的仇恨,比如士兵和村民流下的鲜血,再比如那些埋在脚下,肥沃这里的土地,又滋养着一Cao一木的尸骸。
他们终归要淡忘这里的历史,无论是曾经的血祭,还是茹毛饮血的时代。无论是令人心寒的肃清,还是骨r_ou_分离、远渡重洋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孩子们曾经唱着的歌谣,那歌谣里有苦山的天桥,铁索,长龙宴,和蝾螈节。
他用通用语把歌谣写在黑板上,他说你们要知道如何用外面人的语言来讲你们的故事,这样你们的故事就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就是你们在教化他们,而不是他们来同化你们。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打进来,照着从外头运来的木质桌椅。孩子们用脏兮兮的手捏着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符号,一边搞脏作业本的纸,一边将那些应该被铭记却必然会遗忘的东西一点一点抄下来。
这是一种延续。延续必然会产生疏漏,可它在延长一种文化的寿命。
从哥在学校时曾听老师说过,老师问他们,为什么我们要追求被人知晓,被人铭记,除却附带而来的经济效益,我们何苦要让他人知道我们。
老师的答案从哥已经不记得了,可他有自己的答案。那是一本被遗忘在图书馆角落的书,是一段灭亡后只剩寥寥几笔描绘的族群,是几名一度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写下的过去,也是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重走一遍的曾经。
还能再撑一会吧。
书里那个村落的勇士这么说过,或许我还可以再撑一会。
没有人可以阻止文化的共融,也没有人可以与历史的脚步抗衡。狮国必然统一,统一后又必将迎来分离。
可之所以要被人知晓,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也要尽可能地被人铭记,就是希望能在某种程度上活得更久一点。
不是r_ou_体,而是灵魂,或者说精神。
再假大空一点,大概可以说是信仰。
从哥体会过这种信仰的力量,从一开始的不了解,到了解之后的不接受,再到动摇,彷徨,以及最后的信服。
他也为蝾螈而战过,而蝾螈给了他一个阿大,给了他一个这辈子或许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的莫子良。
阿大在从哥快放课的时候经过教室门口,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下课铃打响,孩子们一拥而散。教室一瞬间散得干净,从菜市场变成了荒郊野外。
阿大走上前来,坐在从哥的讲台前。
阿大说,你教我啊,许老师。
从哥说,你要我教你什么,你连我名字都认不全,我教不了你这种朽木,烂泥扶不上墙。
阿大一把抓住从哥的手,把他往书桌的方向带。
“你怎么能说我是朽木,你教我接吻的时候又不这样。”阿大笑了,他的笑容被阳光照亮,让从哥一瞬间迷糊了眼睛。
那一天苦山的山头正在变色,新绿褪去,老绿再起。阿言从村委楼跑过来,乌鸦招手让他一起去学校叫从哥和阿大吃饭。
他们来到学校时学生已经走光了,阿言眯起眼睛往教学楼的顶层看去,说懒得爬楼了,不知道在这里喊行不行。
乌鸦说你看不到,你那么矮,能看到什么。说着把阿言举起来,问他这样行吗,这样喊,应该听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