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秋。”子谈握着楚湫的手,低低说着。“你要多晒太阳,对身子好。”
楚湫轻轻答了一声:“好……好的。”
镣铐卸下之后,子谈什么也没说,把楚湫拢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
楚湫吸了口子谈胸口的气息,慢慢伸手也回抱了过去。
…… ……
子谈喝酒那晚上说的话,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楚湫总是自认为,子谈是真的在等自己爱上他。
他们如今,不是正在慢慢和解么。
自己到底对子谈如今是什么感情呢,楚湫有些迷茫,他辨不清。他现在心里被许多困扰牵绊,因为他既看不清子谈,也看不清自己。
楚湫在心里面拼命给自己打气,说,再等一等,我很快,很快就可以爱上你了。
可是爱并不是一项课业,爱是无形无声,难以察觉的,天下究竟有几个人懂得爱这种东西,懂得自己是何一时刻爱上的呢。
如果这世间的一切能够给楚湫时间去爱,就好了。可惜上苍并不会低头看一看,你那卑微的祷告。
37
冬天的时候,楚湫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有个背影跪在火里,四周是一个巨大的死阵,冰凉的火舌贴着阵法的边缘不停燃烧。烧啊烧,烧啊烧,怎么也烧不尽。
那人的胸口c-h-a了把剑,剑柄紧贴着脊骨,把人的背都压的微微塌下去。阵法金色的光路覆盖在身体上,来回流动着,像水的波纹一样。
楚湫看着,心口觉得发慌,他想喊些什么,但嗓子并不发得出什么声音。
这时,那身影的面孔转过来了,一点一点转过来了。那张面孔上是一团漆黑,没有五官。
楚湫猛地惊醒过来。
他是坐在窗边的桌上睡去的。
照理说,楚湫已经许久不做梦,也不再会惊醒了。这个梦似乎是昭示着什么恶兆似的,让他有些害怕。
夜已经很深了,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可以望见远处的天空一片红色的亮光,像是燃着团火。
楚湫爬上床,缩回被子里,并不怎么睡得着。他脑子里很乱,纷杂地涌上《破英碾玉》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楚英从玉然回邺都,先破了楚家。在应战措施上,楚成临和楚慕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楚慕主张坚守,而楚成临坚持以云暮玉为要挟,逼迫楚英束手就擒,楚慕认为此举有失落弓阁楚氏的气度,是小人行径,坚决反对。
当时偌大一个楚家,已经濒临破碎,而这对父子依旧在争论不休,最后竟演变成骨r_ou_相杀的局面。楚慕心气甚高,但并不工于算计筹谋,兜转之下,他死于楚成临的暗算,像一颗绊脚石般的被他父亲踢开了。
在那时,云若望已病亡,其胞弟云若闻携两子奔逃向青阁,俱最后死于乱斗。
无人依傍的云暮玉被楚成临所挟,幸而后者最终死于楚英剑下。
总而言之,直到这里,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各得其所。
再然后……是楚湫所不愿回想起的。
楚湫近来记忆力和身体一样衰退的有些厉害,发现许多剧情的细节都有些记不得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如今外面的情况会与书中有多少出入,但偶尔的时候楚湫会想,也许楚英并不会死,子谈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而自己和他如今的困局也有能够破开的一天。
他想了会,觉得有些倦意,将头埋在枕头里,打算睡了。
这个时候,楚湫听见门口有轻微的声响。
有人悄悄地踏了进来,楚湫闭眼听那脚步声,分辨出是子谈。他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子谈走到床跟前,看着楚湫,后者躺在床上努力地装睡,似乎是蒙混过去了,子谈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忍心唤他。
紧接着楚湫听到有轻微的解衣的声响,他很快就感受到背后无声地贴上一具温暖的身体,自己被拢进那个熟悉的怀抱。
楚湫突然变得很清醒,他睁开眼睛看着空气中的飘散的细尘,一动也不敢动。寂静之中他听见了子谈轻微的呼吸声,没由来的,楚湫的脸慢慢红起来,他觉得心脏跳的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湫终于动了动身子,稍许挣脱了一点那个怀抱,偏过头去看子谈。子谈没有被吵醒。
他和子谈,已经可以相安无事地交谈,相处。但此外,似乎也没有办法更近一步。他总觉得子谈的温柔之下,有些地方不太对劲,然而他究竟还是想不明白。
近来子谈看起来总有些疲累,而且常会静静地注视着他。
楚湫伸出手指隔空在子谈的眉眼上描摹,想抚平那上面的倦意。
我究竟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楚湫这样想着。
视线往下落的时候,楚湫正巧看见到了子谈袖口滑出的一点亮光。受好奇心驱使,楚湫忍不住伸手把那带着亮光的东西往外拨了拨。
原来是玉佩的另一半。
楚湫愣了愣,脸突然变得更红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暗想:禹章,你好幼稚,搞得像定情信物一样,你一半我一半的。
楚湫从自己脖子里掏出那半块碎片,和这半块拼合在一起。玉佩的色泽与形状都很温润,只是中间还是有着一条很深的裂痕。
怎样也抹不平。
楚湫看了会,眼里流露出些留恋。他小心地将玉佩塞回去,躺回子谈的怀里。
远方隐约传来一声轰鸣,像是火焰爆裂的声音,那里的亮光还没有熄下去。
邺都的天,仿佛是要变了。
38
子谈一直很奇怪。
他做了掌权者所不该做的一切事,而且这些不该,他自己应是最为清楚的。
他杀伐果断,手腕铁血,然而这个凌厉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最为基本的界限。
在政变之中,子氏一门的本家子弟本就已经死伤殆尽,而如今,但凡是触犯一点戒律的奴仆,都将按以极刑处死。在此同时,子谈对于那些欺辱平民的子氏将领,却是听之任之。
不仅是子氏青阁,连邺都也开始变得人心惶惶。这些残酷的,幽暗的秘闻传到邺都之外,传到这片土地的各处角落,愈传愈可怖,愈传愈耸人听闻。人们开始逐渐明白,他们头顶那高高在上的带着光芒的“大人”,是带着血污的。
于内,子谈没有所谓亲信,失却子氏家徒的忠心。于外,邺都三门开始各自为政,貌合神离。于天下,青阁子氏失尽民心。
门阀家族,应是最为懂得中庸之道的,最为懂得如何相安无事,粉饰太平。
子谈是不同的。
他从这个古老的家族里走出,却仿佛是背负着一个离经叛道者的身份,在子家的庞大r_ou_体里c-h-a了一把剑,翻搅着其中的血r_ou_。千百年的基业,事实上旦夕之间就可以亡在一人手里。
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究竟懂不懂得他所背负着的家族的责任?他究竟懂不懂得,无论如何,子禹章还是子家的人?
他简直像一个自毁根基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那些荣耀显赫,千秋万代的祖业除尽了。
简直就像是……
一心求死。
…… ……
对于邺都的百姓来说,楚英的出现仿佛是在恐惧之中替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他们模糊地察觉到,也许反抗并不是有罪的。
活得死气沉沉的邺都人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像楚英这样的人了。
放肆,张扬,什么都不怕,可以在人群里毫无顾忌地痛骂三门多么“卑鄙”,“无耻”。
楚英的话,他们愈听愈觉得有道理,那些身体之中沉寂千百年的血液似乎是重新流动起来。不只是如今子氏的暴行,那些以往的三门的豪奢,霸凌,一点一滴骄劣荒 y- ín 的行径,都如同浪潮一般地重新翻涌进脑海。
他们开始感到愤怒,开始高喊,他们奔走呼号,他们泪流满面。
在百姓的暴动之下,邺都迅速陷入了混乱,之前那个太平胜景,一夕倾塌。
如果说楚英在《破英碾玉》里归根到底是个势头强劲的倾覆者,那么如今他已是大势所趋,是众望所归,是名正言顺。
三门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
楚成临将这一切归咎于当初那个诋毁楚英的亲信,于是将其割了头送到楚英面前,以求和解。楚英并没有理睬,一剑将之劈成两半,宣告要和楚家决一死战。
此时云家家主云若望依旧已身染沉疴,病重不起,云暮玉守在其父床前侍奉汤药,以泪洗面。云若闻和两位儿子商议,云庚建议观望,而云康跳着那胖身子嚷着要把楚英千刀万剐,挣得脸都红了,两兄弟一胖一瘦,整日吵得不可开交。云若闻始终踌躇不定,难下抉择。
而子谈,什么都没有做。
他对于楚英的攻势,并没有做出任何统筹规划,哪怕是最基本的防御排布。
青阁开始陷入暴动与叛乱,子氏的土地在一寸寸沦陷,到处都是人的奔走哭叫,到处都是血与泪。
从他上位至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此刻。此刻子氏的,一步一步踏向灭亡的进程。
而如今,他正在欣赏自己所导演的这幕盛大的悲剧。
…… ……
楚湫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他这个院子是十分偏僻的。然而他也开始时常听见,爆裂的声响。
尽管仿佛在远处,但也令人胆战。
楚湫并不是傻子。他心里暗暗捋了一下《破英碾玉》的脉络,觉得怕是楚英要攻进邺都了。这真是令人伤心啊,一切糟糕之物永远在无可阻挡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