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子是这样判断和认定的,然后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又错了——
淡淡一句“云起今后,随着师父”,听不出托付、恳请、敬重,或是其他情绪,只有和谈琐事一样温和的淡然。
可他的独苗徒弟这哪里还是温和?这无差别的温和达到极致,原点与终点都已归于傲字。傲到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在意。他猜在檀宗十一年,这偌大的第一仙门、传奇级别的宗主长老、门下辈出的奇才弟子——还没有谁真正入了云起的心。所以他脸盲,见过了多少次,他也都不认得。
——Cao叶长得柔嫩,有人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谁会记得刚刚拂过脚面的叶子,是不是昨天或者去年今天避开的那一片?
这人得有多傲气,才会这样平静到极致地,把一句生死相随的承诺说得像是饭后茶间的一句开场?
“好啊。”
唯一一片被认出来的叶子翘了翘叶尖。
苏叶子笑得像只看着猎物踩进陷阱的狐狸。
“今后,云起乖徒便做为师的随身挂件吧。”
第6章 为勇者正义发声
外宗大比是檀宗每年一次的盛事——换个说法来说,外宗大比是檀宗山门所有事务里每年人到得最齐的时候。虽然说这十几年因为某位的存在,导致连着十一届大比的决赛都成了最没看头最没悬念的过场,但为了选拔优秀的新生代弟子,四位守峰长老还是一定会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场。
每年外宗大比后就是弟子们晋入内宗的时机,这时候在这一年内进入灵种境的弟子之中,凡是有幸在大比中被守峰长老们甚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看中的,便能选入各峰成为守峰弟子,若是没被看中那就只能到内宗第七峰——唯一一个没有守峰长老、普通内宗弟子混居、不过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峰头。
所以无论对守峰长老来说还是对外宗弟子来说,外宗大比都是每年不能错过的盛事。四位守峰长老坐在高高的坪台上俯视着下面偌大的比赛场地,身后站着各峰有收徒资格的实际辈分不一看着年纪却差不多的老牌守峰弟子,大家一齐慈祥地望着下面还未盛开的“花骨朵”们。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譬如内宗七峰里,除了没有守峰长老的第七峰和几乎不露面的宗主的宗主峰,还有这么两位例外的存在——从来就没露过面的督察长老,以及督察长老他那连着露了十一年面的亲传弟子。
这一届的外宗大比一定是可以载入宗门史册的大事——当四位守峰长老看见苏叶子站在他们面前笑眯眯地冲他们打招呼时,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苏师兄……昨天不是说不收徒吗?”洪荒长老在另外三位师兄弟诚恳的目光下,试探x_ing地问那个已经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旁边的督察长老。
苏叶子摸了摸手感不错的座椅扶手,片刻后才侧过脸去:“我不收徒啊,”他往身后一指,“我有云起乖徒,不用收徒。”
洪荒长老目光落过去,云起冲着他微一躬身,洪荒长老嘴角一抽,心说违背了宗门规矩还要这么大大方方地带出来给所有弟子们看见么……面上他也只能回以微笑颔首,再转回来:“那师兄今日来是……?”
苏叶子答得理直气壮:“看热闹啊。”
守峰长老们身后站着的正在讨论下面的比斗情况的守峰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洪荒长老无话可说,那边旭阳长老看了一眼台下热火朝天的比斗,又看了一眼神情淡然地跟一帮修为不知道比自己高了多少的晚辈弟子一起站在长老们身后的云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肃然:“云起师侄不再参赛,恐怕是少了许多热闹。师弟你这么多年来又是第一次亲临大比,想法可与我之前问你时不同了?”
苏叶子眨了眨眼:“大有不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贸然开口多么有失稳妥。”
坐在苏叶子旁边的洪荒长老一听这纯良的回答,心里突然抽了一下,他忙转头想阻止旭阳长老继续接话,却已然来不及——
“哦?师弟有什么新看法了?”
“当然。原本我以为外宗大比就是无聊的同门斗法,”苏叶子盯着坪台下面,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看来,明明更像是凡人的皇帝选妃嘛——百花竞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搔首弄姿啊。”
“……”
整个坪台上的低声议论戛然而止,继而笼上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始作俑者毫无觉悟,转回头去和身后的徒弟搭话:“云起乖徒确实不该再参加了,以你那平直的个x_ing一定毫无新奇华丽可言,难为每一届的弟子们不但自己表演还要拉着你强行搭戏。”
听着这实意与话表截然相反的一褒一贬,洪荒长老无奈地扶额: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扮纯良装乖巧的分明是在憋大招,为何旭阳师兄跟苏师兄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还是总上当呢……
旭阳长老被苏叶子之前的话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术法华丽都是小技,最终还是要靠实力取胜!”
苏叶子深以为然地感叹:“所以连着十一年大比桂冠的获得者都没变过啊。”
“十年不得寸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丝细如蚊蚋的声音飘进众人的耳朵,开口的人自知失言已经闭气噤声;坐在前面的四位守峰长老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以他们的修为,即便那人立即闭气他们自然也能察觉是谁动的声,恰是往届一个败于云起之手后进了内宗的守峰弟子。他们能听得那人位置,苏叶子更没有不能的道理。
苏叶子没急着开口,他看了一眼云起,一如意料中的神色淡然,仿佛被指责的不是自己。他于是笑了,笑声清朗,如泉击石,如金扣玉,如鼓琴瑟,如动笙箫。在这笑声里四位守峰长老脸色渐渐沉下去。
笑罢之后苏叶子望着台下的比斗,声线干净,却带着泉石和金玉的冷意:“以通脉境修为战任何灵种境以下与晋入灵种境不足一年者,无一败绩,为何骄傲不得?输了便是输了,偏偏连认输的胆量和气度都没有。如今被你们嘲笑的人,受天堑困,十年不得寸进,却也是十年不退半步,你们且问问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将你们置于相同境地,哪个能及他毫厘?因自己的无能而嘲笑勇者,因自己的失败而贬低对手——入修行道是为长生,可须知纵使毫无修为的凡人,也强过百世扭曲的蛆虫。”
苏叶子话音一顿,视线在台下一扫而过,然后轻笑了一声:“抱着这样的心态,就算你们侥幸得入混沌,也永远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你们倒在那时候只有通脉境的师兄面前的一幕,会成为你们那百世的噩梦。”
坪台之上一时安寂,很久都没有一个人开口,有人沉思,有人羞愧,也有人不以为然。须臾后旭阳长老叹了一声,同样是望着台下:“回峰之后,修为封禁三年,此间便到后山反省。”
没指名道姓,他身后的弟子里面有一个涨红着脸的自觉领了命:“……弟子谨遵师祖教诲。”
听了这惩戒,众弟子脸色微变。而为“勇者”正义发声的苏叶子笑意依旧,端起一旁的琉璃盏饮尽琼浆;他身后的勇者本人还是一成不变的淡然,就好像之前褒贬完全跟他没关系,只在看见那空了的琉璃盏后,拿起旁边的玉壶给苏叶子重新斟满。
一旁被抢了营生的侍童默默地把手收回去。
坐在洪荒长老和婵娟长老中间的是个面相年轻的男子,从之前苏叶子落座之后便撑着额头望着这两人的方向,到了此时台上安静,他的目光带着些微深意在苏叶子和云起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张了口:“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认真,”说话时他望着苏叶子,带着探究的笑意浮上脸来,他把下巴往云起那儿撇了一下,“端起做师父的责任,还把身为督察长老的良心一起捡回来了?”
苏叶子微笑:“天斗师弟这话说得……我向来尽职尽责。”
天斗长老冷笑:“说这话你不心虚吗?”
苏叶子诚恳地看他:“不。”
天斗长老不再搭理苏叶子,转向苏叶子后面站着的云起:“云起师侄,虽然你之前遇人不淑摊上这么个师父,但凡事都是可以补救的,要不要考虑来我的天斗峰?”
这墙角挖得毫不专业,明显也没几分真心。
然而云起便是认真地也转向天斗长老,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神态,眸子却熠熠地亮,亮得叫与他对视的人忍不住心虚得不敢直视——
“他很好。”长身玉立的男子字字咬得清晰利落。
不是师父,也不是督察长老。
只是他。
他很好。
天斗长老愣了一下,他仔仔细细地把站在那儿的人看了一遍又反反复复地琢磨了那铿锵有力的三个字,确定那人真的没有任何玩笑和恭维的意思,是很认真地在用事实跟他讲道理,于是天斗长老一本正经地转头回望苏叶子:“师兄,我给你掐指一算,你命里有这一劫啊。”
苏叶子摆手:“去去去,你什么时候继承掌门那算命的衣钵了。”
天斗旁边婵娟长老c-h-a话:“论算命,宗主那一脉还没有天斗师弟这一脉来得传承正派,我倒是觉得你可以信一信。说起来,天斗师弟不如给我也算一卦,看看我命里是不是有苏叶子这一劫,我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