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跟雪松和雨竹在园子里剥莲蓬。去莲心是个精细活儿,我现在做起来不太方便,不过只是应时节剥着玩罢了。他俩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剥了很多在我的盘子里。我将盘子推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吃了。
“哎,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送月山看比剑呢。”雨竹一边嚼着莲子一边道。
说起来我的师父和任离的师父是师兄弟,送月山和破空山也算是同气连枝,每十年便会比一次剑相互切磋,两派轮流做东道主。要是千光还是安宇,定能在这次比剑中脱颖而出。
“结果怎样呢?”我慢慢剥着一颗莲子。
雪松道:“师父和送月山的掌门师伯平手啦。”
“你师父的剑法可是很厉害的,你们得好好学呀。”我笑道,心知比剑时任离定未出全力,不过以他的造诣不着痕迹地放水也并非难事。
想起任离和千光也曾相斗,两人竟不分上下。当然起初他发现我和千光在一起,以为我着了魔君的道。看到我护在千光身前,他撤了剑,冷哼一声:“你跟我过来。”
我看了千光一眼,低着头跟任离走到个僻静地方。
“非我同类,其心必异,他是什么身份你便和他在一起?”
“他……他不会骗我的。”我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你这么肯定?”他冷冷道。
“若出了什么事,泓汐愿受任何惩罚。”
任离有好一阵没说话,半晌才开口道:“你还有两百多年时间了,莫要自误。”说完便飘然无踪。
他说的是成神时的天劫。我抬头看天。两百多年,看起来漫长,也不过倏忽而过。
我慢慢走回去,或许是看我脸色不好,千光走过来,眉头微皱,问道:“你师兄为难你了?”
“我从小便与他相识,他看起来严厉,心却很好的。”我压下心事,故作轻松道,“他不过是怕我被骗,训了两句也过去了。”
看他眼中仍有担忧,我又扮了个笑脸道:“我饿啦,去买桂花糕吧。”
我一面想着旧事,一面将剥好的莲子放到口里。这时雪松忽然着急地叫了句:“师叔!”
我吃着莲子,正想回答,嘴里忽然充满苦味。此刻吐出来显然不妥,我停了一会儿,慢慢将莲子咽下去。
“师叔近来有些上火,恰好得清清火呢。”
二十四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我正在练习凭触感辨认各种丝线时,任离忽然过来。
“听说他在到处找你。”
“那就让他找吧,找不到自然会放弃的。”我摸着一根线,想着是哪种丝,红色的,还是黄色的?
“你能避一世么?”
“他找到了我也不会见他的。”
任离沉默一会儿,又问道:“若是易地而处,你又是什么心情?”
我觉得这问题十分好笑。
“我是医神,治好他的眼睛有什么难的?”放下丝线,我想了想又补一句,“左右不过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他,然后远走高飞,他从此不再记得有我这个人便是了。”
“你……你这是任x_ing。”
“师兄你与我少年相识,知道我向来只凭自己心意做事的。”这次我是真笑出声了。
任离不做声。坐了一会儿,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道:“雪松和雨竹年纪小,到底做事不利落,过两天我派个可靠的人来照顾你。”也不听我回复,他便走了。
两天后傍晚,他真带了个人来。那时我正在院里吹风,听到任离旁边还有个人,脚步声沉实稳重,大约是有了年纪。
“以后这个人照顾你,他做事是很好的,只有一点缺陷,不能说话。”说到这里任离顿了一顿,“你想怎么称呼他都行。”
简单交代一下他便离去了。
我慢慢走到这人跟前,直觉这个人比我高些。
“不知您怎么称呼?”我把手伸出来,“我盲了,看不见东西,您可以在我手上写名字。”
那个人一动不动。莫非是没有名字么?或者是不会写字?
“看来您一时没办法告诉我,”我叹口气,讪讪地缩回手,“刚刚听您走路的声音觉得您年龄比我大,我就叫您哑叔吧。如果您愿意我这么叫您的话,请拍一下手。”
响了一下拍掌声。我暗暗舒了口气。
“以后就劳您照顾我啦。其实在这里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只是有时我行动不便需要您帮帮忙。而且我在师兄这里只是暂住,等行动自如些了便会离去的。”说完,我准备转身回房,正摸索探路的竹竿的时候,它一下子到了自己手里。
“多谢您啦。”我冲他笑道。
夜里该休息的时候,哑叔仍静立在我身边。
“哑叔您不去休息吗?”我问道,“是不是不熟悉这里的路?把拐杖给我吧,我可以带您。”
哑叔不说话,我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走到隔壁雪松他们从前睡的房间里。
过了几日,我想到许久未弹琴,恐怕手生了,决定重拾旧艺,让哑叔把琴递给我。手抚过一根根琴弦,从前无比熟悉的琴,此刻竟感觉那样陌生。我试着弹稍简单点的《梧叶舞秋风》,却老是找不准音。心下懊恼,想到哑叔在旁边又不便发作,只能尴尬地笑道:“我只是爱弹着玩,可惜笨得很,总弹得不好。”
得到的自然只有沉默。他应该信了吧?
过一会儿,哑叔一只手在琴弦的某个位置轻轻拨了一下,琴发出一个音。停了一会儿,那手又在另一根弦拨了一下,发出另一个音。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恰巧是我方才想弹的曲子,只是节奏缓慢许多。
我很惊异,这哑叔竟懂琴?怪不得任离让他过来。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哑叔终于弹完了琴曲所有的音。
“原来哑叔你懂琴的么?”我颇有找到知音的喜悦,“难怪师兄让你来照顾我。有机会一定要听你弹上一曲。”他没有回答。
后来我请求好几次,琴推到他面前却只得到沉默的推辞,不过在我弹琴找不准音时他总会替我纠正。
有时我想不到弹什么,便随意拨弄几下琴弦自娱,偶尔竟也有清音。一次弹着弹着,忽然心血来潮弹出几个音,听起来颇像某支熟悉的歌谣。可是一时又想不起。
我停下来,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来这原是千光曾经唱过的。应当是个十五的夜晚——因我记得月亮大而圆,他带我骑马去魔界最高的圣山,两个人坐在峰顶赏星看月。
忽然,千光忽然哼唱起一支歌谣。我虽听不大懂歌词,但曲调豪放大气又深情蕴藉。
“这是魔界自古流传的歌谣,我们这里的男子唱给心上人的。”看我好奇,千光又将歌词解释了一遍。
“魔界的古语倒是很好听。”我有些难为情,将话岔开了。
千光倒不在意,顺着我的话接下去:“魔界从前是蛮荒之地,子民都粗犷尚武,但后来我的曽高祖外出游历时见到了人界和仙界的繁华富丽,心生向往,便引了很多事物进来,也大改了魔界种种律法风俗。永夜城最开始还是他兴建的。虽说如此,祖先却不是邯郸学步,魔界自有的好东西却没废弃掉。”
他虽然说得轻巧,但我明白其中的艰难定是一言难尽,不禁叹道:“你曽高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千光看着月亮说道:“从前我夜里总一个人骑马来这里。”
他说这话,分量之重我自然明白,心头一时心疼羞涩感激愧疚诸般情绪涌来,想说什么,千万句话却说不出口,最后只是轻轻靠在他肩头。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见我走神,哑叔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声,让我回过神来。
“啊,无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我收拾一下心情,“可惜现在看不到他了。”
第9章 第 9 章
二十五
和哑叔相处日久,我难免好奇他的来历。
“哑叔是师兄救回来的吗?”有一天他替我梳头,我一时好奇问了一句。他梳头的动作一顿。
想想可能触到什么人家不愿说的事,我赶紧岔开话题:“我只是随便问问,师兄这个人别看不苟言笑,最是古道热肠又重情重义了。”
哑叔慢慢替我梳着头。
“哎,师兄的悟x_ing比我好很多。他虽重情却不困于情,不像我,”我叹道,“做好多傻事,最后只伤人伤己,最后明白过来又为时太晚了。”
哑叔开始给我挽发髻。
“佛经里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从前不懂事,总笑那些为情所苦的世人愚钝,以为我才不会这样沾上情字自添烦恼,后来懂事了,才发现自己多傻气。”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哑叔拿了木簪替我把头发簪好,然后拿了根干净布带替我把眼睛蒙住。他做事到底比小孩子妥帖些,系带子的力度刚刚好,既不会绷得脸疼又不会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我不知道他听懂没有,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听,不过这些都没太大关系。哑叔的好处就在这里——可以聊些平日难以说出口的心事而不必担心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