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侧袖子从胳膊肘上滑了下去,顾寒声又把它卷上来,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汤——似乎对温故里口中的“小畜生”无动于衷。
“何谓天道?老夫倒要听听他怎么个说法了。”
“他只说了七个字,‘天道无极,不可说’,”顾寒声想了想那人临倒下前最后一个手势,照本宣科地指了指自己太阳x_u_e,“自己悟。”
“悟出了什么?”
顾寒声指尖成塔,想了想,“晚辈见识肤浅,鄙薄处,还望前辈赐教。天道无极,与人道相辅相成。人道薄处,天道厚;人道寒处,天道温。人道是一张风雨后的蛛网,天道就是蛛网上的补丁。”
“是么?”温故里意味不明地说了两个字,便就此陷入沉默里。
顾寒声活像个掏钱下馆子吃饭的顾客,并未感到有任何难堪的地方,他微微低垂视线,一手攥着茶杯,像猫玩儿耗子似的,将茶盏左转右转,似乎在仔细鉴赏杯子外围的花纹——但他顶多是个睁眼瞎,不识货。
杯子里的茶汤并未见减少,握在手里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一个将将能入口的程度,饶是顾寒声是个啤酒白酒j-i尾酒里泡出来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品出一番迎合舌尖的滋味,稍微抵牾之处,只是多了一点微微的苦涩,就吊在这一番滋味的尾巴稍上,入喉之后,回味一番,倒全是这点轻微的涩味。
温故里像一口沙漠里的深井,深不可测,任何的猜测放在他身上都是一种白费力气,顾寒声十分聪明地没有去猜想,只是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这位远离尘嚣、避世多年的昆山隐者并不是一丝烟火气都寻不到——至少他今天在这位前辈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时间够久,顾寒声想了想,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低低地试探道,“我在离开关门前,最后一眼,看见澹台前辈对着昆山的方向行了个跪拜大礼,料想温前辈许是澹台前辈的授业师傅?”
温故里怔了怔,嘴唇微动,答非所问地道,“……跪拜大礼,仅此而已?”
顾寒声是信口雌黄,瞎说的,什么跪拜大礼,他胡诌的。
他之前料想这两人不是宿敌就是老友,大胆地结合这两位前辈的气节cao守,猜想这两人即便不是老友,也该是狭路相逢过的高手,之间有那么点儿英雄惜好汉的意思,及至听见那声“小畜生”,心里灵光一闪,心说二位莫不是师徒罢。
他用“师徒关系”投石问路,万没料到温故里的反应这么直接,这对一个久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说,着实算是失态了。
“仅此而已,”瞎话编多了容易出漏洞,顾寒声见好就收,略一颔首,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
“山海关内,一汪平沙泉,一枚功过石,一颗天地之心……恕老夫冒昧,阁下恐非我族类。”
温故里的心思无法琢磨,他兀自荡开一层,以一种不许人置喙的肯定语气,淡淡说道。
这话并没有恶意——似温故里这等手腕的人,倘若要对人产生了什么歹意,他会直截了当,而不屑于拐弯抹角。
犹如平静的湖心里被人投掷了一枚石头,顾寒声听得心里一惊,不由得对温故里的身份有了点十分笃定的猜测。
此人曾经进入过山海关,那么他是什么人?
历任九州长进入山海关,要么生着离开,要么死在关内,生还的人一切照旧,倘若不被部下杀死,或早或晚,也都会死于功过石,多少年来,无一例外。
换言之,他们的命由不得自己,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活着的鬼,死了的人。
温故里也曾经坐在天地第一主的位子上?
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对于顾寒声到底什么来历,温故里点到即止,顾寒声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彼此都端起了皮里阳秋的架势。
“那个小畜生是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夫唯一的弟子。许多年前,我们师徒二人因为一个分歧彼此相争不下,他太执拗,也赌气非要用实际证明给我看谁对谁错,结果一走三千年,我们这点儿师徒情分呐……”
温故里短促地叹了一声,一点不避讳地提起一段陈年旧事,似乎根本不屑于隐瞒,也不在乎别人会根据他的一席话得到什么定论,倒显得顾寒声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什么分歧?”
“天道无极,还是……天道无情。”
一字之差,就此天各一方。
顾寒声没说什么,更无话可说,那是一段跟自己无关的往事。
离开了石室,被寒风一猛子糊在脑门上,顾寒声眯了眯眼睛,头有点晕,他手搭凉棚回头看了看天色。
鸭蛋黄的太阳西坠,还恋恋不舍地攀在山尖上,漫天漫地的大雪都仿似蒙了一层金沙,不知活了多少个寒暑的老银杏还静静地站在天地间。
他慢慢地走在一片万籁俱寂里,似乎颇觉享受。
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如同一条长河,凡人如同蝼蚁,在这条长河上撑起一叶扁舟,河水有暴涨的时候,于是舟毁人亡,当河面风平浪静,诸事就一帆风顺。
这本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
及至舟上的凡人们相互瞭望,频频抱怨,为何颠覆的舟车非彼而此,为何涨潮的时刻非彼而此,旅途中幸存的人们扬起脸来,手背向下地问老天爷讨个公道,于是诸天神佛应运而生,引导这些自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人们去相信,轮回和报应。
于是人们低头深思,既相信自己如今的一切是罪有应得,也开始戴罪修行,图死后落一个不入地狱。
但是,这些都不是道的本身。
道不是裒多益寡,更不是惩恶扬善——愚蠢的人们却为它披了张“天下为公”的皮,掩耳盗铃地劝慰自己,为了死后的心安理得,去行善吧,那是一生的光芒。
何谓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世间,凡心灵能看到的,都是道。
不同的人,不同的道。
顾寒声扯了扯衣袖,十分大逆不道地想:“我不替天行道,我就是道。”
一只侥幸做了漏网之鱼的三条腿蛤/蟆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难为此物先天半身不遂,还身残志坚地苟延残喘到了现在,可见也是此物里的佼佼者,是个得道的畜生。
那三条腿怪物把肚子鼓得圆滚滚,瞪得溜圆的眼睛里s_h_è 出两道不太良善的眼光,十分谨慎地盯着自己眼前这个两条腿怪物,而后一口气自肚皮里滚到嗓子眼,嘴巴豁开一个大口,纸糊的驴似的,震耳欲聋地“呱”了一声。
顾寒声一挑眉,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拎起裤脚蹲下来,有气没处使地一巴掌拍那三条腿的三角脑袋上,有鼻子有眼地骂道:“小畜生!”
根据三角形最稳定的真理,这三条腿理应趴得很稳当,但它那对招子似乎注意到此两条腿来势颇有些汹汹,肥胖的大白身子瑟瑟地一抖,跟秋风中的落叶似的,小媳妇儿见公婆一般,又丧胆游魂地低低“呱”了一声,瞬间臣服在此两条腿的西装裤脚下。
顾寒声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伸出食指,一把将它弹了个平地后翻滚,“你倒懂得趋利避害。”
紧接着,他手指轻弹,替那三条腿添了个义肢,还特地把那条义肢设计成了晶莹剔透的。
这畜生有种与生俱来的喜感,顾寒声瞧了他半天,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来,丢了这四条腿的小畜生,吹着口哨向屋子里晃荡。
四条腿的大概对这条天外飞来的腿受之有愧,跟个小尾巴似的,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顾寒声的后脚跟上,十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有n_ai就是娘”和“跟着老大有r_ou_吃”的奴颜婢膝——像个人似的,显得格外有良心。
洛阳个小婊砸耳朵一耸,赶在顾寒声前脚踩进门框前,突然向后倒在床上——后脑勺重重磕在过薄的床板上,磕得他一阵牙酸。
程回当发作过一阵,及至看见这位仁兄,久违的手足情义才又重整旗鼓,先前那要造反的心也死得不能再死。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个糊涂王八蛋。
也许觉得自己连产生那样的想法都十分对不起顾寒声,此冰山难得主动搭了个话头:“温故里跟你有什么可聊的?”
顾寒声漫不经心地:“大概为了让我体验一番……被年级主任叫去谈话的滋味?”
程回有了点儿笑模样,“什么滋味?”
顾寒声吐了两个字,“不爽。”
他走到床边,碰了碰洛阳的脚踝,原本想叫醒他一起走,后来一看他装睡装得含辛茹苦的模样,脾气就忍不住软了很多,心说我就再惯你这一回。
于是二话没有地拉起他胳膊,把他驮到自己背上,还叮嘱了一句:“自己抓紧,我们回家。”
难得顾寒声这么体贴,洛阳心里却有股危机感——像秋后处决的死刑犯,临上断头台前都有一顿最后的晚餐一样——他飞快地挣出来,自己站到地上,干笑了一声:“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三个人先先后后出了门。四条腿儿歪着脖子挡在门口,肚皮贴地,顾寒声脚尖一勾,将那畜生轻轻踢送到洛阳的肩头,头也不回地说:“你宝贝儿子。”
洛阳:“……”
走到老银杏树下的时候,洛阳突然想起温故里还要送给他的神农井水,又绕回去取了一趟。
成天来回晃荡不干实事,洛阳没有一点儿时间概念,他记得他走的时候是夏季,可眼下再回来的时候,海边别墅的梧桐都染上了一层霜色,秋水落下去,海岸线退后了很多,在海岸上留下些j-i零狗碎的小贝壳、小海星——原来夏季都过去了很久,难怪他师姐都要生娃当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