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走路飞快,就那么高的山岗,扯了半篇闲话,就到山脚下了。
这一带极为荒凉,除了几个破败的山门小庙和几处无人祭奠的孤坟,就再无人烟。
为了保险起见,巫祝把自己缩成了一根长须的胡萝卜的愚蠢造型,被洛阳塞在大衣里头。
“古往今来、三道六界,凡双脚得踩在九州这块土地上的,没有我不知道的;这世上唯二我不能解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我自己的来处和归处,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这是我无从得知的;其二,顾大人的身世来历,我也无从得知。”
洛阳轻轻“嗯”了一声。
巫祝此人,生得有几分悲哀,这海阔天空、这日月如梭,还有这人事音书,落在他的眼里,不带有一丝神秘感,此生未免无聊。他对不相干之人的生前身后洞若观火,而恰恰对于自己,倒颇感无可奈何,这么一想,不免生发出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慨,为了一份高处不胜寒。
“在我一目了然的事情里,有关历任九州长的事迹,此等天机,我一人知之甚详,却无法说出口。”
巫祝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洛阳听得却十分心惊胆战。巫祝他不用讲任何故事,他本是就是一本厚重的故事书。
总归他并没有着急去做什么,慢些也无妨,于是他放弃了瞬间移到寇嘉禾父子所在城市的打算,规规矩矩地买了一张火车票,最慢的绿皮,怀揣着一根胡萝卜,摇摇晃晃地北上了。
这时节,大年初一刚过,出勤的火车就那么一趟,车上几乎没有人,列车售票员躲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和家里人聊天,洛阳就把巫祝拎出来,放在自己对面。
越北上,窗外的气温就越低,车内的暖风就吹得很旺盛。洛阳热得脱了棉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随手拍了个窗外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简单粗暴地配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照片恰好抓到了铁道边的小村子里,某些院落骤然炸开的烟花。
他编辑好,一点发送,顺便回了几条约吃约浪约炮的消息,关了手机扔到一边,说,“那个蓝衣服的男人是谁?也是神农,或者药师么?”
巫祝摇头,“此人名叫北海若,身处极北海域,从不在公众面前露脸——就连七百年前那场混战,他也没有出现。说来……神农倒是和他关系匪浅,当年澹台老洲长为治好温故里身上的顽疾,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把……神农井源自北海。”
“……”洛阳翻了个白眼,“说清楚。”
巫祝:“我都说了,关于历任州长的事情,来龙去脉我知道得再清楚,我都说不出来。”
洛阳不甘心地瞪他,好半晌,牙疼道,“哎,本以为带了个百事通,没成想也是个茶壶里煮饺子没用的……温故里呢?温故里知不知道?”
巫祝:“温故里,他是澹台老洲长的入门师傅;温故里的为人处事,我敢说放眼整个九州,没一个人能比他更周全。”
“他是我山海关唯一一个守护神,”巫祝眼看洛阳一脸不信,将要出言打断,立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着急,“我曾跟你说过,古早时候,这九州上只有我和你,嗯,和始祖两个人,到女娲抟土造人之后,三道六界互相征伐,死伤无数,始祖为势所迫,挑起了这副担子。”
“你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不断转圜的圆圈,生生死死,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只要魂魄不灭,一个人可以永生。唯一不同的地方,乃是一个循环周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凡生了的,难免一死,或早或晚。始祖把九州这副担子挑了数万年之后,大限将至,将权柄移交给了澹台一脉,那时候,温故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自澹台家族第一任大家长登位,按照始祖遗愿,建造出了如今的山海关,而温故里只要此生不死,就是我山海关的守护使。”
“澹台老洲长大概要算澹台家族掌权的第七个人,他的上一任就死在他的手里。”
洛阳心口莫名一悸,“怎么会……”
巫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死于父子情深。”
“第六人在位只有短短一百年。第一次进入山海关接受清算,就没能算过来。并不是他治理出了岔子,而是澹台老洲长,哦,就是你爹,他求温故里悄悄跟进山海关护他爹周全,为了一己私欲,最终铸成了弥天大错。此间细节,年代久远,恐怕除了当事人,没有人能记得太仔细。那一任的州长自然死在关内,而温故里出关之后就已人事不省,因犯了天下第一等罪过,被终身囚禁在昆山顶上,日复一日,受那生不如死的苦处,至死方休。”
洛阳扶额,低声道,“……那‘梦中人’,果真是温老前辈。我爹他老人家……可见,他真是徇私情死的了。”
他目光冷冷清清地,不带一点感情地逼视着巫祝,“你刚才想说没能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我爹将神农井从北海请到了昆山之上,为的就是替温老前辈疗伤?”
巫祝飞快道,“不全是。温故里所受的苦处非常人可以想象,你猜没有外人相助,他能撑到几时?而他现今还健在,若不是澹台老洲长……他坟头的Cao都有房顶高了。”
又是到关键地方,巫祝的话就自动断了。
正说话间,巫祝那本身就矮小不堪的身材瞬间又缩水了一圈,他那张脸也显得越发面貌丑陋。
洛阳像被电了一样,吃惊道,“你怎么?”
巫祝因为那一番变动,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口无遮拦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是我当年在始祖爷面前发下的毒誓。”
车厢里顿时一阵沉默,洛阳闭了闭眼,嗓子眼里像堵着一团闷气似的,呼吸极为不畅。他站起来动了动筋骨,梦游似的又去上了趟洗手间——连嫌弃都顾不上——又回来正襟危坐。
他勉强扯着嘴皮笑了笑,“不说了,我们来聊点开心的事——新年快乐哈。”
这个画风突变活似疯狗脱缰,巫祝愣了愣,一时间哈哈大笑起来。
洛阳难得装傻卖乖,“光笑就够了?红包呢?!”
巫祝新奇地摸摸这里碰碰那里,像个弱智儿童一样。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是他在幻象里见过的,都是些冷冰冰的壳子,看得见,摸不着。这会儿看见什么都觉得神奇。
人真是一个太过聪明的物种,也因存了这份聪明,而变得危险。真的说起来,这世间唯一能困住他们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
洛阳看他跟傻狍子进城似的,虽颇觉丢面子,倒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疲惫了似的,闭眼睛向后靠在靠背上,唇角翘起,微微一笑。
他哪里知道,巫祝的脸腾地红了半边天。
他嗫嚅了半天,低声说,“大人?”
洛阳懒洋洋地发出了个单音节,“嘘。”
巫祝费劲地爬下座椅,绕过小桌子,重新缩回变成一根胡萝卜,蜷在他的衣角处。
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洛阳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会儿,一会儿是他爹怎样对他冷血无情,一会儿又是他爹恳求温故里去保护入关之人,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初到昆仑之时,那神秘的梦中人以掌劈向自己脚踝的自残行为,然后就是顾寒声从他怀里跌落的画面,一遍一遍,像循环播放的电影似的,挥之不去。
他本能地挣扎了一番,却像突遭梦魇一样,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那是一个细瘦修长的翩翩少年,站在一团雾里微微笑,那画面渐渐跳脱起来,只见那少年越生越清秀,又突然间开始衰老,起初只是脸上长满皱纹,逐渐地,他的身形越发矮,他原本光洁的下巴上慢慢长出了胡子,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发白脱落……
一点点的,那长发白衣的小公子,俨然变成了巫祝的模样。
洛阳一皱眉,只见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和那个活似毁容的巫祝,不停地来回在他眼前换,换得他眼花。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洛阳浑身一机灵,挣扎了一下,醒了过来。
那根蜷在他衣角的胡萝卜被他大幅度的动作抖到了地上,巫祝迷迷瞪瞪地醒过神来。
洛阳专注地看着他,比划了一下,轻声道,“你原本……便不是这样子吧?”
巫祝着实愣了好一会儿,逃避似的敷衍道,“都很早以前的事了,我怎么记得清?”
洛阳扭头去看窗外的风物,口唇微动,几不可闻道,“你辛苦了。”
第60章 清洁车
巫祝理了理自己的大胡子,拍拍身上的土,“这哪算辛苦?我拥有一身贯通前尘的好本事,这本也是我用这副皮囊换来的——天底下哪有什么事能让你两样都占尽呢?”
洛阳:“问谁换的?”
巫祝摇摇头,“忘了。”
大清早的,一出了火车站,门口一圈卖早点的流动摊——没料到正月里,不在家里闲着享受天伦之乐,仍复跑出来赚生计的人还不少。
洛阳饿得饥肠辘辘,但看看那些流动摊上的挂字号的红帆油兮兮的,颇觉倒胃口,天人交战一番,最后终于拜倒在五脏庙的 y- ín 威下,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点了一碗馄饨面。
风自然没有昆仑上顶上风大,但却让洛阳察觉到了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