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其实不突然,我回珊瑚岛去抓沙,北海若遗留在那里有一部没写完的回忆录,我顺手翻了几页,这本回忆录上竟然提到了顾寒声,说……”
“说‘这个年轻人来我府上,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你我本同源’。”
“其后,这个回忆录里有关顾寒声的片段都被人涂黑了,我猜我看到的那一小部分,只是那人没注意,侥幸留存了下来。”
“什么叫‘你我本同源’?”石典忍不住脑洞大开,“北海若和老顾都是源自北海的?”
“你好烦,你这么乱猜容易带偏节奏你不知道吗?另外,别、再、跟、着、我,”洛阳起身,拍了拍身后的褶子,垂下眼睛,特别见外地说,“那是我、男、人,凭什么跟你说?”
石典:“……”
洛阳知道的还远非如此,他只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石典说了说。在那本北海若未竟的回忆录上,其实有段特别详细的记载,那回忆的内容乃是六百年前,也就是他爹死后的第一个一百年。
那回忆录里说,有个“年轻人”叩开了北海若的王宫大门,但他起初并不以九州长的身份自居,倒特别抱歉地说恳请收留。北海若不问世事,只听说过这一任上来了一个不姓澹台的人,彼此素未谋面,他当然更不关心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死活,他尤其恨那些身负恩怨情仇的人,因为这些人所在的地方,几乎都成了贼人纷至沓来的是非之地。他辛辛苦苦经营北海几千年,可不是等着看它沦为是非之地的,他于是对这个年轻人下了逐客令,他心说我北海是什么地方,大集市吗?
直到那个年轻人祭出第一枚九州令。那枚九州令同样十分浅淡,在那之后,这个年轻人就此昏迷不醒,并且周身的颜色越发淡,后来,竟逐渐透明了!眼看着身形就要散完了。
但北海若并不知道他什么来路,对于他的状况也是束手无策……
后面无非都是些用这年轻人做人体实验的探索记录。
在这之后,“顾寒声”这三个字,就变成了这本回忆录的禁忌。
事后,北海若心存顾虑,将这回忆录之中与“顾寒声”沾点边儿的事情一概涂掉了,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老眼昏花,只有二人初次相逢的那些情景,和他知道澹台千山身死关内的往事并排在一起,侥幸留了下来。
洛阳拐进了盥洗室,他的手机适时叫了两声,根本都不需要人按接听键,那头的声音就被无线电传过来了。
“什么事儿先回家说行不行?”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洛阳,你装什么哑巴,说话!”
……
镜子上的男人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干燥的嘴唇上浮起丝丝发白的唇皮,长时间没怎么精心护理,再怎样天生丽质,这一张脸也是黯然失色。他握着手机的手骨节发白,他神情呆滞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倏地勾唇一笑,带了几分年少轻狂。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拧开水龙头,手一滑,将手机扔进了洗手池里,“哐”的一声,听筒里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他向来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一般人都并不够格让他真正大发脾气,他发起脾气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得起,能哄得他回转。
洛阳掬了把清水胡乱在脸上一抹,自我感觉眼白上遍布的血丝似乎消了点。然后他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好巧不巧,是他前明恋女生的老公。 “是洛阳?”
那男人并不太高,刚到洛阳的肩膀处,以洛阳一八二的身高算,这男人撑死了一米七。他的白大褂下是绿色的手术服,揣在白大衣兜里的听诊器支楞八叉地伸出半条腿儿来,他的脚上还踩着一双泡泡鞋。
一直都没来得相互请教,洛阳就知道他人长得丑,第一印象都是他裤脚上的窟窿,不修边幅得很,在胃肠外当大夫,x_ing别男,别的就不知道了。
洛阳不走心地扫了他一眼,已经不大介意正是这男人横刀夺爱,倒只是替江梦薇深表痛惜,“你是那掏大粪的?”
“没有掏大粪经历的结直肠外科大夫的人生是不圆满的,”男人笑笑,并不计较,出于职业习惯,他飞快地用七步洗手法洗了遍手,说,“来医院看你梦薇师姐的吗?”
洛阳只是信步乱走,碰巧罢了,听他这么一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嗯,很久不来了,看看她。”
“顺路,一起去吧,”男人扯了张擦手纸,边擦手边说,“梦薇的病时好时坏,麻烦你见了她不要太难过,不然她心里犯赌。”
“你说什么?”洛阳一顿,“什么病?她不在呼吸科吗?”
男人摇摇头,苦笑道,“一种稀奇古怪的病,至少是现代医学无法准确定义的病。”
俩人并肩走,七转八拐,等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站在精神科的住院区了。
满楼道都是面目痴呆的患者,在他们立在疗区入口的同时,有个女患者突然从病房里冲出来,不停地用自己的头撞对面的墙,“咚”的大响,护理站的护士们拎着镇静药就冲了过来。
洛阳眼皮一窄,心里突地蹦了一下。
掏大粪的带着洛阳向里走了几步,拐进了走廊尽头的病房。江梦薇背对着房门,坐在最里头的床上。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男人推了洛阳一把,“你去吧,我在外面站会儿。”
洛阳没动,男人出去打了个电话,“喂,妈,您怎么又走了?她一个人……”
窗前的女人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口齿不清地说,“老张,不要责备妈,这几天她老人家家里医院两边跑,年纪大怎么吃得消?”
然后她首先看到了洛阳。
江梦薇一愣,站起身来,面目就温软下来,招了招手,说,“什么时候来的?”
她的身体沐浴在一片阳光里,转过脸的时候,洛阳看见她全身就像三棱镜那样,将罩在她身上的太阳光折s_h_è 成了七束,渐渐地,洛阳一眯眼,竟然直接看到了江梦薇的魂魄,至今都残缺一魂,不完整。
洛阳瞬间就懂了,“江梦薇”这个魂魄要走了,要回到九泉之下,去迎接流离在外的那条魂了,她人也留不住了,她这辈子眼看着就到头了,她要脱胎换骨了,可能几十年后再见,这个完整的新生的魂魄不再是江梦薇,她不会记得她曾经被一个叫洛阳的少年深爱过。
他的眼底一片茫然,一时算不清是喜是悲。
凡人如同蝼蚁,从生到死,不过六七十年的光景,即便魂魄转入轮回,再世重来,可有什么意义呢?
一生里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一生里拥有的美好时光抑或艰难岁月,在那琥珀池里囫囵地淘洗一番,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纵使魂魄不死,结出生命之果,等到再世为人,不过也是浑浑噩噩地从头来过,蹉跎七十载,等到好容易又活明白了,都已经是黄土掩埋到了脖子根儿的人,又得走了。年少时读过的书、站过的思想流派,在人经历过世事的风吹雨打后,突然间变得一钱不值,弥留之际,只叹得一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人人都是这样。
世间的路,以前有人走过,以后会有人走,这轮回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轮回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它嫉恨每一个活得透彻的人,它钟爱每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可是这天道偏偏好轮回,是怕人们猜透它的秘密吗?如果这些r_ou_体凡胎都能窥到自己的魂魄永生不死,他们还会在乎生命的长度吗?还会斤斤计较一寸光y-in一寸金吗?对这天高地厚,还会心存敬畏吗?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江梦薇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属于女x_ing独有的包容治愈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洛阳原本剑拔弩张的气焰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怕刺伤这个温柔的妻子。
然后他一伸胳膊,把江梦薇抱进了怀里,像个成长起来的男人拥抱旧时好友那样,单纯又绅士。
江梦薇好像越长越小了,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也可能他抱另一个人抱得顺手了,习惯了那副骨骼的有棱有角,就不大习惯女人的温软似水了——他闭眼低声地说,“师姐,我对不起你。”
江梦薇看上去十分正常,可洛阳先见为主,知道她出事是早晚的事,逃不掉。
她笑着拍着他后背,“胡说,你干了什么事对不起我了?”
洛阳心里叹口气,心说你知道我曾强占你的一缕魂魄长达七百年之久吗?
江梦薇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和那位顾先生,又吵架了?”
洛阳把脸埋在她披肩长发里,声音嗡嗡的,“没有,都这么大的人儿了,成天吵吵吵,多幼稚。”
江梦薇:“那是?”
洛阳缓缓地说:“打架了。”
江梦薇:“……”
第68章 诉衷情
洛阳是一气之下走出来的,心里在惦记谁也不用瞒,堪称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出了门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江梦薇的病床上赖了半天,后来江梦薇那碎嘴子婆婆来送饭,洛阳不耐烦听那老婆子纯叨叨,十分自觉地自己撤了。
他临走前,在江梦薇身上留了一瓶随身带的香水,这样一来,江梦薇一有任何突发状况,他随时都能知道。
出了病房,这天大地大的,突然就不知道何去何从。
华灯初上,广场上的大屏幕上还有“新春快乐”的字样,洛阳吸了满肺腔的凉气,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特别想他姥爷许玖,想那段爷孙俩相依为命的从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