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过,如果爹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没有理由可以不做这样的假设,把一颗人的大脑封在一个盒子里面,使它什么也看不见和听不见,这是个高科技盒子,可以通过它向这颗人脑输送各种电波、光波之类的东西,在这颗人脑里面形成的那种种神经的活动完全同于当这个人看见外界实物时脑里的活动,这个人难道就不可能看到一个,或者说实实在在地面对一个和拥有一个跟他平时看到的完全一样的世界,一样的具体和真实吗?
我对这棵树做这个实验时对自己问题是这样提的:我看见了这棵树,这棵树到底是处于我意识之中还是处于我的意识之外?如果它在我意识之中,那么,它是不是可以说就在我脑里了?意识不是仅仅在我大脑里,难道还延伸到了大脑之外吗?意识延伸到了大脑之外,那不可以说外界也是我的意识吗?如果意识仅在大脑之内,那这棵树就不在我意识之中了,它不在我意识之中,那我又是怎么意识到它的呢?
像长久地观察锄头之类的我所谓纯现实之物,拿着灯盏对着实物照,看它们的影子和它周围的没影子、我称之为“光明区域”的变化这类实验,我不仅已做过那么多,还已经得出了我认为肯定包含真理的结论。当然,我为做这些实验已经挨过爹不知多少打了,而爹打我就是因为他看出了我在探索那些大得没边沿的回答世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而他已经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告诉我了的问题。
自从那一次关于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保证时间是永恒的,永恒就是无限长时间,我叫他哑口无言地证明了如果他说的永恒就是时间无限长,那时间就根本不可能是无限长的之后,我和爹之间一个短暂的蜜月时期就永远的结束了。这个时期是我的一个美好时期,也是爹的一个美好时期,因为有一个人真心诚意地向他提那些问题,真心诚意地向他的解答开放,他有机会向这个人展示他所知道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无疑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某种价值。
可是,在几次我都令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的反驳之后,那次我向他那么清楚、形象地证明了时间不可能无限长而他同样无言以对的时候,他就突然脸色变了,变得从来也没有那样难看,不再理我,站起来默默地走开了。他一走开,一直在旁边的妈突然伸过头来咬着我的耳朵说了那席让我抖和如筛糠似的话。不过,我发抖却并不只是因为妈这样说,还因为爹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默默走开了,我实际上就已经从他的背影中直觉到了他是真已经在他肚子里打定主意了,一定要将我“教育转来”、“扳转来”,无论如何、不惜一切、哪怕是让我毁灭,也要将我“教育转来”、“扳转来”,“教育”成和“扳转”成只相信他所说的、绝对相信他所说的、把他所说的那一切视为永恒的、绝对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绝对不反驳和怀疑他所说的,这已经是绝对没有好说的了,是我必须面对和接受的命运——是这个,尽管它只是一个直觉,让我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事后的事实证明,不仅他是这样,我们沟里人也都是这样。我忘记一切地做我的那些实验,没在意有那样多的眼睛在看着我,在怎样看着我,他们在怎样议论我,又将会对我怎么做。我心想,我做这些实验,没有伤着任何一个人的一根这毫毛,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权利管我这些事。可我恰恰想错了,恰恰是这样的事情他们是非管不可的,还要管到底。一方面他们要管到底,一方面我又拒不接受他们的管,这就有了今夜这个夜晚,有了这个神秘黑物摆在我面前,成了一个人所可能遇到的最大的考验。
那么,我当初从那些实验中,还有今夜通过观察锄头和观察灯光中实物的影子的变化到底得到了什么我自信包含着真理的“结论”呢?
对这个结论的大意完全可以照搬爹给我反复讲的他那一套哲学的说法这样说:没有事物是独立存在的,也没有事物能够独立存在,事物总是互相依存、互相联系的事物,事物就是互相依存和互相联系的事物,离开了这种互相联系和互相依存,任何事物都只有灭亡。
这的确完全是爹给我讲的那一套。从我懂事那天起,爹就在给我讲这个道理,以我们身边的事物为例讲事物是互相依存的,事物就是互相依存的事物,没有也不可能有只靠自己就存在的事物。讲了这个后,还把他这套哲学引申到社会层面上和如何做人的层面上,讲任何个体事物,包括个人,都是处于集体和大家之中的个体和个人,依赖这个集体和大家而存在,个体和个人离开集体和大家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注定灭亡。当然,他讲这个道理除了卖弄他的哲学知识外,还为了教育我,教育我做个热爱集体、热爱权威、不以自己为中心、不以个人为中心而以集体、大家、社会、权威为中心,完全听从和服从集体、众人、社会和权威的好孩子。对爹给我讲的这些我是听懂了的,理解了的,有可能比爹理解得还要深刻,也认为他所说的确有深刻的道理,尽管我也听得出他给我讲这些道理时那道理之外的用意。
是的,虽然我对爹所讲的那套哲学的大多数前提都提出了叫爹无言以对的质疑,但对他那套哲学中的一些说法我还是认同的。不过,我在得出这个结论时已经没有去想爹给我讲过什么了,对于我来说,这个结论完全就是我自己独立思考和探索的结果。
总之,我所得出的这个结论和爹那个哲学所讲的是完全一样的:所有的事物都是依赖其他所有事物而存在的,任何事物,不论是植物、动物、人,还是泥土、岩石,还是分子、原子、电子等等,都必需依赖其他事物才能存在,都必须在其他事物之中存在,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独立自存、自己仅仅依靠自己、自己绝对通过自己而存在的事物。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思爹那套哲学所说。
这个结论看起来的确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任何人,包括孩子,只要智力一般正常又关心世界是怎么回事、存在是怎么回事,都能够发现事物的这个普遍特征,可以说,这就是事物的一个普遍必然规律。
在我旷日持久地、不顾一切也不惜一切的紧张的思考中,我老早就特别地想到了,假定宇宙只是一个事物,它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绝对不依赖他者而是自己依赖自己,那这个事物谁也不可能认识。因为没有谁可能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运行的速度,等等。为什么呢?因为大小、轻重、长短、快慢等等,都必须通过比较才能确定,大永远是相对小的东西的大,轻永远是相对重的东西的轻,长永远是相对短的长,快永远是相对慢的快,没有绝对的大小、轻重、长短、快慢,和这东西比较的东西是长的,和另一东西比较它就可能是短的,比这个为大的,比那个就可能为小了,五斤重的东西比三斤重的东西重,却比八斤重的东西轻,如此等等,而如果宇宙是作为单一的、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事物,我们拿它和谁比较呢?无比较我们就无法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运行的速度,等等,无法知道这些就无法知道它的任何特征,或者说,它就是完全无特征无x_ing质的,它对于我们就是“虚无”。
我甚至于还想到了,如果宇宙是单一的、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我们是不是把它“里面”的所有事物全都认识了就算认识了它呢?不可能。我们就算把它“里面”的所有事物都认识完了,我们对它还是一无所知,它对于我们还是“虚无”和绝对的奥秘。
总之,我相信,假定宇宙只是一个单一的事物,它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我们就绝对不可能认识它,谁也不可能认识它,就算上帝存在,上帝也不可能认识它,因为,我们绝对无法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快慢等等,一样也不可能知道,而这也就是说,不可能看到它的模样、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气味,不可能对它说出一个字来,它对我们来说只可能是“虚无”。
不过,如果说我这些个结论和爹所说的那套哲学中类似的结论是类似的甚至于完全相同的话,就得说,当初,当我得出这些个结论后,我根据它继续得出的另外的结论可能就和爹那套哲学不相同了。
到了这一步,我继续思考而得出结论是这样的:并无事物本身的真实存在。那它本身就是真实存在的存在,它就应该是绝对自己通过自己、绝对自己依赖自己而存在的存在,显然,没有事物是这样的存在,也不可能有事物是这样的存在,所以,任何事物都没有它本身的存在,没有它本身的真实x_ing。事物是没有“本身”的、没有“自身”的,而无“本身”、“自身”就不能说是真实的,不能说它存在和说它是存在本身。
我这个结论其实也和爹给讲我的类似的道理——他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必然真理——并没有不同。爹也说事物,包括人,没有哪一个能说它是真实的,或者说它们都最多有相对的真实x_ing,但是,物质却是绝对的真实。我和爹不同的是,我经过深入的思考,最后我相信,也没有物质的绝对真实x_ing。甚至于得说,根本就没有物质,只“有”具有相对真实x_ing的事物。
我们不能说泥土是物质,只能说泥土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我们也不能说电子是物质,电子也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我们还不能说电子的电子或电子的电子的电子是物质,只能说它们还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而这些东西有谁不是和可能不是仍然是处于广大无边的事物的关系网中依赖其他事物而存在、其自身也是由更低级事物复合而成的事物,根本就不是不可再分也不再依赖其他事物而独立自存、仅仅自己依靠自己的实在物呢?所以,爹所说的那种物质是不存在的。
我得出的和爹那套哲学不同的结论是:存在就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存在,就是绝对自己通自己而存在的存在,就是绝对和完全拥有和具备“本身”、“自身”的存在,它不可能还要依赖其他的存在,那样就会有存在依赖存在,等于是同义反复,它也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真实又不真实,也就是不会是相对的、有条件的真实,它只会是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要么真实要么不真实,而它当然存在和真实,是存在和真实本身,因为明明白白的有而不什么也没有啊,只不过这样的存在和真实,也即那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对于我们认识能力来说是“虚无”而已,我们对它什么也不能说——不能说它多大多小、多长多短、多轻多重、内外如何、快慢如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