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28)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是啊……”

  他们滔滔不绝地发挥下去,最后符合逻辑地得出了一个无职无权的普通、一般社员作为个人的价值只有一根头发的价值的结论。有个人还懂细胞的理论,说一个普通社员作为个人只抵得上一个细胞的价值,而王书记则是这同一个人身上的大脑和心脏。他们还论证说一个无职无权的普通、一般社员作为一个细胞还不真的就是说明了他有价值,因为细胞也有坏细胞、不良的细胞,如果是这样的细胞就该消灭、清除,口气是我已经那样熟习的那种独断、残酷、绝对、真理在握的口气。

  我听见爹听他们说这些时只发出了一声干笑,而妈呢,听着听着竟哭起来:

  “王书记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救星呀!他生了病都还记得我们这些人……要是他身体好得起来,我都愿意替他去那个!”

  妈忌讳说“死”字,她说她都愿意替他去那个,意思就是她愿意替王书记去死。

  我对大队干部们说的这些我并不吃惊。我虽还小,但已经活的有这么几年了,也算见不了少听了不少了。根据那天天在会上、广播、喇叭里讲的,根据天天得见的一切和一切,得出这些大队干部们得出的结论实在是太自然了。

  妈敢斗胆向大队干部提那个“可爱的小宝宝”的问题,就是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引起了她的注意和不安。这一年,我身上的变化也引起了兄弟们的注意,而且他们显然比妈更懂得我这是为了什么。大队干部们走后,再没有谁去这里那里找他吃剩下的、遗漏的、不小心弄掉了的,更没有谁去抢那些“油碗”了,几兄弟还故意活动在桌子边,但就是装着看也看不见那些“油碗”。爹这时候其实也什么都知道了,他瞪着我,就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

  “现在事实已充分证明,你们三个□□的道德品质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的地步了!它们随着你们年龄的增长没有减少而是天天都在增加!我现在已经把你们的啥子都摸透了!我是个摸透了才动手的人!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今天起,我今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你们几个的道德品质进行彻底的改造!否则,你们几个将来没哪个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活人!”

  妈听了,像是听见了多么碜人的话似的叫道:

  “那个茂林哪!啥子改造不改造!他们是坏人?他们才多大?想吃r_ou_有啥子过啥子错?你年年都割r_ou_请客咋个就没给他们也割一回r_ou_?”

  爹仍然只瞪着我断然决然地吼道:

  “r_ou_二天再说!但我说要对他们的道德品质进行改造就是要进行改造!他们只有被彻底改造一条路!而且再不改造就迟了!”

第90章 第 90 章

  2

  我们家一年中请吃最多的还是张书记。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经常x_ing的,时常是隔不了半个月一个月就又要请一次。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是这样。

  虽然我只有三四岁,但是,和家里请吃其他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吃张书记时,我一开始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但这样的内心冲突就像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中的紧张和焦虑,非常不清楚,非常模糊,却极为尖锐、折磨人。

  和四十岁的我时代的人们不同,小时候的我的那个时代人们相信越肥的r_ou_越好,营养价值越高,我们家是没权没势的,没后台的,每年大年三十集体分给我们的那点r_ou_瘦r_ou_占多半,爹把这点r_ou_提在手里,尴尬地向众人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人喜欢吃瘦r_ou_!”爹每次请张书记那是要一连几天出门去,天黑了才回来,就为求他所说的“熟人”,割到一头肥猪身上最肥的r_ou_。对大队其他那些干部,他是不会这么认真的。他说:“只要把张书记维好了,大队那几个算个啥。维只有维一把手,掌实权的人,维了他下边的人那不仅可能得不到好处,还要挨整,因为在哪儿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权越大的越说了算。”

  爹说的“维”是方言,其意就是巴结、讨好等等。

  爹说:“请张书记一定要真正的大肥猪身上最肥最好的r_ou_。如果一时买不到这样的r_ou_,那最好不要忙着请他。因为假如这次的r_ou_比上次瘦了点,假如这次的r_ou_不那么肥,甚至于跟请其他大队干部的差不多,那张书记就会对你有看法了。这样还不如那些从来一顿都没请过的人。请他也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不能有啥子看法。再说,就算他不会产生啥子看法我们也只能这么去作。因为在这世上活人就只能这样活人,有啥法呢!”

  爹经常在我们面前发表这样的高论,不管是关乎抽象的大全对象,还是具体而微的某个人、某件事。他几乎所有的高论都会在我们面前说出来,并且总爱使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的语气和措词。

  他终于割到了他理想中的那种r_ou_了,揣得严严实实地拿回来了。除了这一块肥r_ou_外,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买。他说:“给张书记吃的最好就是只有最好的r_ou_和酒,别的啥子陪衬的东西都不要有,因为陪衬的都是花里胡哨的、不值钱的东西。对张书记这样的人可不能这样,要给就给最最实在和纯粹的。”他还说为啥子每次请其他那些大队干部来吃他们吃得那样干净,连煮r_ou_的汤都让他们喝了,这就因为桌子上摆的多,但实惠的并不多。他因此而要求妈每次给张书记煮的r_ou_都不能不熟,但不能过熟,不能回锅等等。再肥再好的r_ou_怎么会没点瘦筋筋啥的呢?他每次都要亲自监督妈把这些瘦筋筋剔除掉。他说:“要给就给他绝对的尊敬!”要把这些瘦筋筋都剔除下来又不影响r_ou_的“整体”,显然并不容易,公认的厨房里巧手的妈每次都干得那么小心而吃力,爹还在一旁说:“不能把肥r_ou_伤了!”有时妈都会烦了,没好气地说:“要弄你自己来!”妈干完以后,爹见上面还有瘦筋筋r_ou_的迹象,用菜刀是不能剔除了,就用小刀把它们挖出来。他躬着身子那么认真小心地干着,妈在一旁的样子都像有些恶心似的。爹自圆其说地说:“你们哪晓得人是啥子啊!他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点瘦r_ou_筋筋了,也可能就在心里对你有个啥想法了。就为这点小事他也有可能就记恨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时整你。很多遭整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过去犯了这类无心的差错,挨了整,甚至于给整得家破人亡,也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把人得罪了!”妈不耐烦地说:“你想咋个弄就咋个弄,说那么多干啥!”

  请张书记来吃也不会是在白天,不会大张旗鼓。沟里人天天请张书记“宵夜”是大张旗鼓的,我们家请张书记和这种x_ing质的“宵夜”有所不同,相对而言,是更实质x_ing的、更真诚的请张书记吃喝、给张书记好处。爹说不在大白天请而是晚上请,不能大张旗鼓,是“为了维护张书记作为领导干部的形象。”不过,像我们家请张书记这种x_ing质的请必须是不公开的、不大张旗鼓的也是约定俗成的,是在遵守某种“潜规则”,必须遵守这个“潜规则”的主要原因就是你大张旗鼓地请,别的人就都没办法不大张旗鼓地请了,给张书记办的规格也得和你一样,这样一来,多少人家那是真的只有宣告家庭“破产”了。

  请张书记这一天,妈会请半天假在家里煮r_ou_,爹向张书记约了时间,往往是天一擦黑张书记就来了。他是那么准时,一次也没有误时。我们家修了新房子后,家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我的“学习屋”了,每次也就在这间屋里请吃张书记了。张书记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进来,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走到桌前坐下,什么话也不会说,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看也不会看谁一眼。爹连忙以一个最乖巧、最温柔、最妩媚的小女人一般的声音叫妈“把东西端上来”。还热气腾腾的切得一片是一片的肥、白、亮,还流着油的r_ou_端上来了,张书记拿起筷子就吃,一下也不会停,吃上几片就将面前一整杯酒一饮而下,爹连忙又给他满上。从头至尾张书记都只盯着碗里,但绝不是一副馋相,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为有个地方放他的目光而已。他一次也不会看看他面前的杯子,整个形象是那么让人那肃然起敬,心生敬畏,他传来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喳喳”的咀嚼声,这声音都让人感到不是人进食的声音,而是快速翻阅红头字文件的声音。

  他每次来我们一家人都是紧张的,配合默契的,这也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我们三兄弟那么听话懂事,谁也不会有一点自己也吃点的念头。一家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存和安全的神圣的事情在做。所以,爹对我们也很放心,每次我们都在场,爹负责给张书记斟酒,我们三兄弟默默地蹲在暗处,有一种给张书记做警卫的心理,妈守在门口,是为防这时候突然有外人上我们家来了。

  给张书记的都是最好的r_ou_和最好的酒,但是,我们一次也没闻到酒r_ou_的香味,挨得再近也闻不到。这不因为给张书记的酒r_ou_不香,而是面对张书记,我们的感官都不同了,受到什么东西的抑制了。在三兄弟里面,在请吃张书记这事情上,我比兄弟俩更听话、懂事,这还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连爹妈都注意到了,用一种奇怪的、好像对我有新发现的眼光看我。

  其实,我会这么特别,只因为从一开始就在忍受着一种那么模糊却又那么强烈的内心冲突和折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受这折磨好几年,在好几年里只要一请张书记我都会陷入到这种折磨之中,这使我每次都更加刻意地显得听话、懂事,像一个小大人,而不是想着那好吃的为啥就没的我的一份。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整个情形就像是这样:我屋子着火了,但我在半睡半醒中,火一着起来我就觉察到了,可是,我没醒过来,也醒不过来,但焦虑是有的,还是很强烈的、折磨人的,于是就做梦,做没完没了的奇奇怪怪的恶梦,这些恶梦反映了我面临的现实,但又都把这些现实改装得面目全非,我和这些虚幻的、只是那真正的危险的影子的东西搏斗着,如此竟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一下醒来了,看清整个现实,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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